南晋有十四州,古楚国之地为荆州,荆州东部有江夏郡,云梦大泽几乎覆盖全境,境内水土丰饶,世人称道鱼米之乡,西边和房山神农架遥遥相望,其间有一古城云梦,城郊以南有一片南北走向的巨大山脉,阴坡有一山谷,背靠一汪大湖,传说神农氏看中此地适宜栽种药材,曾在山谷之下镇下一条火龙,使湖水长年温热,山谷四时如春。
当龙寨就坐落在山谷那一大片银杏林的深处,世世代代以采药炼蛊为生。
半年后,当龙寨寨子口。
周劭站在寨门外头,浑身散发着极不好惹的气息,脸色更是冷如冰霜,他旁边站着一个半大的小姑娘,长得圆眼钝鼻,对他臭着脸的模样视若无睹,咔嚓咔嚓,专心磕着瓜子。
“我再说一遍,我奶奶是我奶奶,我是我,你们和我奶奶、我小姑的恩怨情仇关我小庆什么事,阿濛都没怪过我,你也不要成天臭着个脸,好像吓得住谁似的。”
叫小庆的少女漫不经心地说道,换来周劭一记眼刀,她跟没看到一样,继续陪他一起等人,要不是看在周濛的面子上,她才不受这份气。
周劭回头又冷冷看了一眼错落在山谷中的寨子,他在当龙寨住了十三年,八岁到如今的二十一岁,主祭向夫人与他亲如母子,她将他一手带大,比他亲娘都要亲。
不过,这都是以前的事了,自从半年前他终于从西域回到江夏,又从襄阳接回奄奄一息的周濛以后,他就发誓再不踏入当龙寨一步。
一年多前,周濛被下了梦魂蛊送去襄阳赵府当外室,这件事是向夫人的女儿娟娘做的,要说这件事和向夫人本人毫无关系,周劭打死也不信。
向夫人于他们兄妹有恩,也差点要了周濛的命,恩怨相抵,他们和向夫人十来年的交情就此恩断义绝,从此两不相欠。
今日他是来接五长老的。
当龙寨世代离群索居,寨子以主祭为尊,下设五位长老,分管采药、炼药、炼蛊、行医等日常事务,近些年在江夏郡的郡治安陆城开了药铺,渐渐也不那么封闭了。
五长老乔夫人就主要管着这一块事务,另外,她也是一位蛊医,医术仅次于向夫人,不输其余几位长老。
半年前,周濛从襄阳大牢出来的时候,浑身是伤,皮肉都已经开始腐烂生蛆,五长老十几日不眠不休才把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现在人已经没有大碍,但是身上伤口太多太深,还需要她定时用蛊替她修复疤痕。
看到五长老乔夫人背着药箱走来,周劭的脸色才稍稍好看了一些,赶紧上前接过她的药箱背在自己身上。
乔夫人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娇小少妇,长得甜美,声音也甜美,说话三分笑,在寨子里很有人缘,她和周劭兄妹俩关系也很好,这几年周劭经常外出,她有空时都会关照年幼的周濛。
“阿濛最近还抓脸吗?”
乔夫人问道,周濛的内伤基本痊愈,就是一身的疤十分棘手,脸上也破了相,她才十五岁,生的也好看,她和周劭都不想让她留下疤痕,好在这在蛊术中也不算难,只要肯花功夫,经过精细的修补就能恢复如初。
可是脸上的几道疤她花了快两个月还没好全,因为她老是喜欢抓,抓破了就得重新再来,蛊虫在体外修补伤口的时候,比蚂蚁在脸上爬还要痒得多,确实很难忍得住。
“不抓了。”周劭答道,之前乔夫人为了防止她乱抓,用布条把她的手包成了一个锤子,但是见效不大,她还是会用那个布锤子蹭,很容易就把新长的嫩肉又给蹭破掉。
乔夫人惊喜,正想夸夸周劭用了什么法子,小庆赶紧告状,“他把阿濛的手捆起来了,反剪在背后的那种,可残忍了。”说着还做了个示范。
“少说句话你能死?”周劭凶道。
小庆一点也不怕他,“摊上你这种哥哥,阿濛真是命苦。”
她原本是说他捆周濛手的这件事,但这句话彻底戳到了周劭的肺管子,他当初没能及时回来救人,本来就愧疚得无以复加,最是听不得这种话,眼睛都有些发红了,吼道,“要不是你家……”
乔夫人赶紧劝架,“好了好了,别吵了,小庆和阿濛是什么交情你还能不清楚?她一片好心,你老是提不相关的人做什么,”说着假装板起脸来,“多大的人了,冲个小姑娘发火,有点大哥的样子。”
小庆是向夫人的亲孙女,管那个把周濛送进赵府这个贼窝的罪魁祸首叫小姑,周濛出事以后,她全然不知道避嫌,还经常去看周濛,周劭见了她就浑身不舒服,几次都想迁怒于她。
见周劭被劝住,小庆还贱兮兮地躲在乔夫人身后做鬼脸,被乔夫人发现,把她揪出来拍了拍后脑勺,“你也是个缺心眼的!”
当龙寨进出不便,出去要走很远的路,不能骑马更无法坐车,三人走出深山,到临近的云梦城雇了车,到安陆城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周濛脸上的疤确实消了不少,修补术的原理是,让蛊虫把瘢痕处那些多余出来的难看的皮肉全部吃干净,并且分泌出帮助皮肤正常愈合的胶质液体,反反复复,一次一次不厌其烦,直到最后恢复如初。
乔夫人是蛊术高手,她估计再有一个月,周濛身上的疤就能全部消除,和以前没有区别。
只有一处例外,就是周濛腹部靠近侧腰的地方,那个被司马氏捅了一剑的疤,因为伤口太深,万幸没有伤到脏腑,里里外外修复了半年,还是有一个铜板大小的红色疤痕,十分明显。
周濛摸了摸腰上的疤,触上去还有些微微的疼,“穿着衣服就看不到了,就留着吧,我觉得挺好的。”
乔夫人却说,“好什么好呀,女孩子身上一道疤痕都不要留,将来你嫁人了就知道了,回去我再想想办法。”
周濛还想说不用,周劭一个眼神把她的话瞪了回去,“麻烦乔姨了。”
乔夫人是个精益求精的人,又给周濛全身的疤都用蛊虫补了一遍,原本就已经恢复如初了,补过后肤质更添细嫩光滑。
下午,小庆陪周濛说话解闷儿,天黑前就回药铺去了,药铺是寨子开的,就在城中,小庆出寨子一趟不容易,出来了当然想在城里多玩几天,所以在那里有专门给她落脚的地方。
入夜,吃过晚饭,周劭心事重重地收拾碗筷,又给她煎了药,动作十分熟练。
休养的这半年,周劭半步都没再离家,活脱脱二十四孝好兄长。
“最近还做梦吗?”
入秋了,周劭一边给妹妹换上厚一点的被褥一边问道。
周濛伤好以后,把在襄阳做怪梦的事一五一十全说了,原本她以为是体内蛊虫的原因。
司马夫人和娟娘为了慢慢将她折磨致死,给她下了两剂梦魂蛊,乔夫人几次尝试取蛊都没有成功,只能退而求其次,暂且把蛊留在体内,用药物控制让它不再发作。
可是乔夫人告诉她,梦魂蛊只会让人多梦,通过扰乱睡眠让人虚弱无力,不会使人一直做同一个梦,更不会让她产生被恶灵夺舍的幻觉,至于被/操控意识,那更是天方夜谭,毕竟蛊术的本质不过就是操纵蛊虫,若是蛊虫能够操纵意识,那不是蛊术,那得是仙术。
以乔夫人对蛊术的认知,她说的话,周濛完全信服。
可是在她身上发生的这些奇诡怪事也不是假的,还有赵丰弑母时的不正常,当时问到这里,乔夫人沉默良久,才说道,“可能是你惊怒交加,出现了一些幻觉,至于你感觉身体被什么东西控制了……唔,”她沉吟道,“也许可以用夜游症解释。”
她温柔地摸了摸周濛的头发,“你那个时候受了太多刺激,梦魂蛊是很霸道的蛊虫,让人产生异常也是有可能的,至于赵丰,”她眼中露出一丝厌恶,“他体内沾了你的血,蛊虫也影响了他,身体不适进而致幻发狂,但是前提也是因为他本身就有杀人的念头,怎么算都不是你的错。”
周濛觉得这种解释还是有些牵强,但是还能是什么呢,总不能说这世上真有鬼神之术吧。
她收回思绪,在一边给哥哥搭把手,答道,“偶尔做做。”
“正常的那种,还是以前那种?”
“都有吧。”
“还有?”
周劭沉了脸,把周濛的手拉了过来,找来一根银针,扎破指尖,挤出一滴血来。
指尖上很快凝出一个黑色的血珠,没有金色的光点,周劭才相信梦魂蛊并没有发作。
他总结经验后发现,每次周濛做了奇怪的梦,血中也会开始闪现金色的光点,但乔夫人说,这光点和梦魂蛊无关,也无法解释是哪里来的。
可这不妨碍周劭喜欢用验血来检查周濛的状况。
“都说了很少做那种梦了,还不信,”周濛吮了吮指间,白他一眼。
她觉得周劭现在有点矫枉过正。以前他就是个甩手掌柜,自己经常出远门一走就是半年,除了零花钱管够,别的一概不管,可是现在,他不仅对她寸步不离,还特别多事,事无巨细,婆婆妈妈。
最近半个月,他的这种毛病简直登峰造极,周濛合理地进行猜测,他可能遇到事了,又需要出远门,因为以前也是这样,只有在他临出门前,才会对她格外关照。
“今天小六来找你了?”她问道。
小六是周劭的随从,是阿娘捡来的孤儿,从小跟着他,说好听点叫左膀右臂,难听点叫鹰犬爪牙,周濛觉得还是叫鹰犬合适些,谁让小六总不做正经事,最擅长追踪、刺探消息,除了杀人越货,周劭那些上不了台面的事都和他脱不了干系。
“你看到了他?”周劭瞥她。
“他进来讨水喝。”
周劭立刻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周濛摆手撇清关系,“我什么都没干,你也看到了,他走的时候非常平静。”
今天小六的确不像是被欺负过,不过这话听起来不怎么对味,周劭拍她后脑勺,“会不会说话。”
小六有些怕周濛,每次来找他,一般都绕着周濛走。不是因为别的,纯粹是因为周濛小时候淘气,以前住在当龙寨,她在家里养了不少毒物,蛇蚁蜘蛛什么都有,知道小六怕这个,她还时不时拿出来吓唬他。
“小六来找你干嘛?”
“大人的事,小孩子别乱打听。”
周濛也不恼,盘腿往铺好的床上一坐,“你是不是还有事要做?其实我身体早都好全了,你不用一直陪我着我。”
周劭眼皮掀了掀,“以前总是赖着不让我走,现在嫌我烦了?”
周濛撇嘴,“是有点烦。”
“小没良心的。”
周濛垂着眼,长长的眼睫在眼下形成一片小小的阴影,一阵沉默过后,冷不丁道起歉来,“哥,以前是我不对,我知道错了。”
我的男主哟,可怜孩子你在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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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