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郊,棠苑。
“今年的初雪可真漂亮。”
两个美貌的婢女身着裹身的锦袄,细腰丰/臀,身姿妩媚,一路引领着一个衣着华贵的三旬男子,边走边嬉笑,一点也没有婢女该有的规矩。
有时候走得快了些,都忘了身后还有个客人,回头娇嗔,“侯爷,您快点呀,嘻嘻。”
来人是勇毅侯,名叫杨焕,他没有因怠慢而不悦,但是脸色也不好看,这两个侍女名唤潇潇和漫漫,是这棠苑里正得宠的侍妾,但是她们此刻的嬉笑总让他觉得分外刺耳。这些日子,只有听到有人调笑,他都觉得是不是在笑他自己,甚至下令,自己府上的下人一律不许聚众交头接耳。
很快,他就被请到了一座凉亭阶下。
“公子,侯爷到了。”说完,两人袅袅婷婷地退下了。
这是湖边的凉亭,外头还下着雪,冷风来来回回穿亭而过,里头那人拥裘半卧,白裘胜雪,明明寒风如刀,他却一脸春/情,仿佛在沐浴春光。
这人今早给他发邀帖,说什么要与他同赏今年的第一场雪。
软靴踏着雪水,发出“啪嗒”轻响。
“表哥,你来了?”那人听见动静,微微睁开了眼,和煦的微笑也浮上了嘴角。
杨焕却黑着一张脸,他只觉得冷,还好地上备了一条狐裘毯子,他没好气抓起来裹披上身,“这大雪天的跑这来吹风,你有病吧?”
裴述笑意不改,换了侧卧的姿势,单手撑头,“我是有病,”他闲适得不行,笑容加深,“可你不就是我的药吗?”
穿得骚包,人也骚包,杨焕今日觉得这人格外膈应。
他心情烦躁,没空跟他开玩笑,“瑞儿的信你看了没有?”
裴述像没听见,眯着笑眼,拿起手边小巧的白玉酒壶啜饮起来。
杨焕一把夺过,不耐烦吼他,“老子跟你说话!还搁这赏雪,老子赏你妹!”
酒不免洒了,沾了不少在他的下巴,裴述拿拇指擦了,送入口中舔了舔。
“他/妈的我是被你扯进来的,不给老子个说法,老子把你扔下去你信不信?”
裴述终于坐起身来,还伸头往亭外看了看,脚下就是冰冷的湖水,他懒懒答,“信,”想起什么,又笑起来,意有所指,“果真不会怜香惜玉。”
“咣当”一声,白玉酒壶应声而碎,杨焕抓起来给它砸了,“你有种就再说一遍?”
真是禁不起逗,裴述眼风一扫,面带揶揄,“多大个事。”
“还多大个事?”杨焕直接炸了,声音压低,“他/妈荆州那边都传开了,说老子在别院玩了个胡人小倌,还他/妈磕了药,差点把人玩死,”他冷笑,指指自己,“当初你怎么跟老子说的?说让老子帮忙办几个胡人的路引,可没说还要老子担这种龌龊的名声。”
他祖上行伍出身,祖父一辈凭军功得了勇毅侯的爵位,到他这一代居然落了个玩弄男/妓的名声,他娘知道这事的时候差点拿刀把他劈了。
裴述却不以为然,哪里就龌龊了?这种事常见得很,少见多怪。
他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那你想要如何?”
杨焕瞪着他,眼睛冒火,还他想如何?此人脸皮果真厚如城墙,也不知河东裴氏怎么就出了这么个无耻小人。
“是了,你自己都不知道要如何,我也不知道啊,”他柔声劝慰,“你消消气,让你受这委屈,我难道是为了我自己吗?还不都是为了元符?”
听到元符,杨焕愣了一瞬,然后冷冷偏过脸。
他倒了一杯酒递过去,“你想想看,晋陵长公主和你娘是什么交情,等以后把元符全须全尾地接回洛阳,你娘都会理解的。这样好不好,过些日子等瑞儿回来,我让她好好跟你道歉,一定去你娘那里替你澄清误会。”
杨焕半推半就,裴述笑意无比温柔,“行了,别气了。”
“就非得这样?”他问。
裴述点头,“非得这样。
“这又不是什么犯法的事,你一时认了又不会少块肉,再说,你娘迟早能明白你的苦心,有她在,还怕这件事翻不过去吗?咱们得往远处想,我倒觉得瑞儿这事办的不错,你一一照着她信里说的做就是了,先帮她挺过这一关,把谎话做实。”
杨焕没再反驳,狠狠灌了一口酒下肚,辣得呲牙。
“不是,我是真不理解,你们费这么大劲是要做什么?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元符公子,虽然眼下北燕亡国,长公主殉难,可北匈奴也退兵了,人家是长公主之子,陛下的亲外甥,你们赶紧把他接回洛阳不就安全了?藏着他做什么?”
裴述歪了歪头,他的回答让杨焕一愣,他“唔”了半天,却说,“其实我也觉得挺奇怪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裴述耸耸肩,“没什么意思,长公主自尽之前留下的信里就是这么安排的,我只不过是照她说的做。”
***
因为有勇毅侯府的令牌,瑞儿的信走的是官府驿站,八百里加急,优先级与军报同级。信发去洛阳后不久,她就收到了回音,勇毅侯已经把要安排的都安排好了。
周濛这边也早就安排得妥妥当当,对于她的请求,柳烟一一照做,还真的给那个担架里的人做了一个天青阁小倌的身份,给他起了个花名,叫越溪,还去官府报备了,可谓万无一失。
她把这群人安顿在了自己家里,让他们住在天青阁里麻烦柳烟,总还是不好意思。
更重要的考量是,这“越溪”身份不明,万一有什么风险,连累柳烟可怎么办?
她给他们提供了洗漱、餐食,让他们吃饱喝足,清清爽爽。
那个人住周劭的房间,她还给他准备了药浴,她刚踏进门槛,就看到一片穿着薄薄里衣的脊背,罕唐已经背起了他,准备到后院的浴房去给他泡药浴。
小苦在旁边忙碌着收拾他脱下来的衣物,见到周濛进来,冲她点了点头。
周濛打过招呼,眼神越过小苦,注意到那人的里衣上居然有斑斑的血迹,那血迹已然干涸成暗红色的长条,应该在离开北燕之前就有了,如果她没猜错,这应该是刀剑之类的创伤。
没想到他不仅中了毒,身上还有外伤,这人中毒昏迷之前,难道还经历过一番搏杀?
小苦应该是察觉到她对那人伤口的注视,他回头解释道,“他身上这些伤口,在路上的时候我已经给他处理过了,结痂了,再养养就快好啦,你不用担心。”
周濛点点头,她琢磨着下回的药浴,里头应该再放些外伤的伤药。
小苦还在忙碌,突然,她下意识掩了掩口鼻,屋里门窗紧闭,一股血腥味弥散开来,是他刚刚脱下来的那堆衣服上散发出来的,之前应该是有狐裘的封裹,才没教人闻出端倪。
周濛仔细打量这些衣物,除了那条裹身的黑色狐裘大氅,他还脱下来两套衣服,看来是套叠在一起穿的,若是天气寒冷,套叠两套衣服也很常见。
可是,这两套却显得很奇怪,一套是墨黑的胡服骑行劲装,束袖掐腰,另一套则是汉服制式的白色锦袍,宽袍广袖,款式差的太大了,正常人谁会把这两种衣服套叠在一起?
这很难不让人产生一些联想,比如逃命的时候,套上别人的衣服以便掩人耳目。所以,他是因为换了汉人的衣服,才活下来的吗?
而且,两套衣服上面全都有血迹,黑色那套的血似乎更多,黑色中看不出红色,但是衣服很干硬,应该是凝干的血块,很多部位也都破成了碎块,可见搏斗的时候何其惨烈。
这更加印证了她的猜想。
小苦动作麻利,把狐裘大氅放到一边,再把他的两套衣服都团成团,又破又有血,肯定是不能再穿了,正打算拿出去烧掉。
衣带和破碎的黑色劲装七零八落,他一个没注意到,一个小儿拳头大小的布包从袍中掉落了下来,他应该也听到了声响,把手中抱着的东西一放,就矮身去找,却半天也没找到。
周濛赶紧插话,“衣柜里有我哥的衣服,我看他和我哥身形差不多,你找一件出来,送去浴房先给他穿着试试,要是不合适,我明日再出去买。”
小苦一愣,这时,周濛又若无其事地递过来一条护臂,他就想当然以为方才是这护臂掉了,疑虑瞬间打消,就不再找了,一手抱起那团脏衣连声应谢后,另一手又卷着周劭的干净衣服追着罕唐走了。
等门关上,周濛心跳如鼓,赶紧趴到床底,在角落里抠出方才那个被她踢进去的布包,也不敢马上拆开看,往衣兜里一塞就回房了。
毫无疑问,这是那人身上贴身带着的东西。
虽然她就这么偷走了不算厚道,可是她觉得是石斌他们不厚道在先。
午间那会儿,她叫来刚刚脱困、洗漱一新的石斌和拓跋延平,打算和他们认真谈一谈,她就是想知道这个到底是什么人,她晓之以情,动之以礼,拓跋延平眼看就要松口了,可那石斌就是不让说。
她威胁也没用,因为石斌根本软硬不吃,吃准了她为了周劭已经和他们绑在了一条船上,根本没有拿捏他们的筹码。
周濛恨的牙痒痒,觉得这人比那光头金昆还难对付。
谁让他们不仁,那就别怪她不义。不管这布包里是宝贝还是些无关紧要的私人物件,她都打算暂时黑下来,兴许能从中探出些他身份上的线索。
洗干净后,罕唐又将他放回周劭的床上,他换上了一件水青色的男子春秋常服,血腥气也被药浴后的一身药香掩盖得七七八八。
周濛坐到床边,又忍不住打量他,发现他果然和周劭的身形相差无几,能看出肩宽腰窄,高挑劲瘦,肤色也白,周劭的衣裳穿在他身上十分合衬,她觉得这样甚好,替她省下了买衣裳的开销。
夜里,周濛再次查验了他的血,虽然还是搞不清楚他中的是什么毒,但是能确定这种毒,大部分的成分是矿物毒素。
白门将毒分三类:活物毒液,植物毒汁,以及矿物毒素。最容易解,同时白门典籍中解方最多的,就是毒虫毒蛇等活物的毒液,其次是植物碾碎炼制的毒汁,最难解的就是各类矿物的毒素,这类毒素通常不会当即致人死亡,通常都是作为慢/性/毒/药使用,却最是凶险,因为它很难被人立刻发现,在体内积少成多,淤积于奇经八脉,毒发之时多半已经病入膏肓,药石罔治。
这人身上的毒,除了毒素本身奇特,毒发的也很奇怪,毒素似乎并没有扩散到经脉之中就提前毒发了,看症状明明更像是某种植物的毒汁,但是一验血,血汤中又分明指示这是慢性矿物毒素。
要做到这种效果,需要很特殊的制毒手法,不是简单地把两种毒素掺杂就可以做到,起码来说,这种手法她是没有听说过的,不知道师父她老人家是否了解,但她也从未听师父提起过。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难题,没有人能够告诉她这个人到底是怎么被人下的毒,究竟是刀剑淬毒进入伤口的,还是从口中喂的毒?若是口服,那是长期被人下毒,还是一次性大量服毒?
原本这些信息也可以在病人的身体中查验,可是他毒发已经过去太久,这些线索已经无从探查了。
总之,搞清楚他中的什么毒这是解毒的第一步,可这第一步都让她一筹莫展。
以前跟着师父的时候都没遇到过这么难的病例,如今师父还不在身边指导,又是难上加难。
唯一的一个突破口就是这个人自己,他是怎么中的毒,他自己应该是知道的,所以她的当务之急,首先是稳住他的性命,然后就是争取能让他能够醒转过来,等他醒了,很多问题都可以问他本人,事情就好办很多。
家里只有两间房,根本住不下这么多人,在她试药期间,她提出让石斌、罕唐和拓跋延平去住客栈,留小苦和瑞儿守在这里就可以了,但是他们还是不放心,宁愿在后院的凉棚里吹着深秋的冷风过夜也不愿意离开。
这份关切可不是能用金银收买来的,拓跋延平也就算了,人家是同族兄弟,难得的是石斌他们三个,这让周濛还挺佩服他们的忠心。
她觉得要是有一天周劭落难至此,小六都未必能对他尽心到这步田地。
不过这份忠心也来的蹊跷,据小苦说,其实他们之前并不认识这个人,这是老大临时接的活,这让周濛对这个人的身份更多了几分玩味——
什么样的王族出身,才能让这种悍匪也甘愿效忠呢?
这几日,小苦几人对那人有了新的称呼,其实之前他们对他都没有称呼,现在石斌开始称他为“少主”。不过这也没能说明什么,小六还叫周劭“少主”呢。
这段时日,周濛闭门谢客,在家没日没夜地查阅典籍、钻研药方。
药方试了五六种,最后的那一剂,服用了三日之后,那人的脉搏居然渐渐有了起色,面色也不再灰白如土,这让她的精神终于为之一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