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儿抬眼看了看院子里几个被防水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木箱,为难地说,“大人有所不知,主人家要的这些货,有些……是不能进城的。”
她编了个谎,也只能这么说,期望着这些人能忌惮着勇毅侯的面子,不要再追问下去了。
“不能进城?”
没有如她所愿,光头朝身后的士兵偏了偏头,立刻就有人上前,把箱子上的防水油布都扯了开来。
眼看要开箱查验,瑞儿慌忙阻止,“大人,都是……是些药材而已,就,就不查看了吧?”
那动手的小兵笑道,“药材有什么不能进城的?”
瑞儿语无伦次,这回不是演的,是真的慌,“是……是……”
是了半天也没是个出来所以然。
她确实听说过有些药材是朝廷明令禁售的,可是是哪些来着?她搜肠刮肚也没想出来。
小苦赶紧出来救场,陪笑道,“大人,这……这是主人家的私事,小的们真不敢说啊。”
他凑的有些近,光头回身就是一脚飞踹,直接把他踹上了矮墙,“砰”地一声,年久失修的土墙上骤然出现几条裂缝。
下手虽狠,光头居然都没恼怒,还在笑,“这里有你说话的份?”
瑞儿心头慌乱,她算是看出来了,这光头对待胡汉的态度截然不同。
她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现在只能靠她了。
“大人息怒。”
不能低声下气地哀求,这样反而显得心虚,她挺起胸膛,让自己理直气壮,本来还想装出几分薄怒,但是实在装不出来。
“大人职责所在,可奴婢们也是奉命行事,主人不让张扬的,奴婢就是豁了这条命去,也是万万不敢说的。”
光头斜眼看她,半信半疑。
他知道她说的有理,高门里的贵人玩起来花样繁多,他这种底层军官虽然挨不上边,但是多多少少也有耳闻,药材嘛……西域各种稀奇古怪的药都有,找府上的胡人小厮联系胡商购买,语言习俗更容易沟通,倒也十分合理。
既然这么藏藏掖掖的,说不定真就是做特殊用途的,宁愿打着禁药的幌子,也不能让人知道,就比如,玩乐的时候助助兴……那类的。
若真是这样,还真不是他管得着的事。
他仍在犹豫,心里没拿定主意,嘴里也没闲着,“查查箱子,看看藏人没有。”
得到吩咐,手下四个人四散开来,老大没说可以开箱,他们自然不敢开,只好敲敲打打,掂掂重量。
这些箱子都是周劭之前存放在这里的,是采买来打算送去给中山王后的那七味药材,自然不会有什么蹊跷。
一番查验过后,手下都回来汇报说没有问题,就只有药材。
光头点头,心中生出了退意。他只负责查校胡人,不方便对贵人的事情插手,勇毅侯嘛……有点耳闻,好像勉强也算是洛阳城里有点门路的贵人,不是什么靠袭爵荫封的破落户,还是要忌惮三分。
他手腕一勾,示意兄弟们收手,自己在那三个贴墙站着的胡人面前又走了一遍,小苦被踹的不轻,缩在地上捂着肚腹缓过一阵阵的疼痛。
拓跋延平和石斌都低着头,腰间的刀事先都找地方埋了,他们两手空空垂在身侧,做老实听命状。
可是,光头还是看这两人不爽。
他看了又看,有些玩味。
这段时间他见的不服气的胡人多了,比这俩更桀骜点的也见过几个。
有时候他兴致来了,就陪他们玩玩,他一身从战场上拼下来的硬工夫,一般人在他手下过不了几招,玩完了,或死或残,把人往荒郊野地里一扔完事。都是些南逃的流民,官府驱赶都来不及,谁管他们死活?
这两人看似服从实则倨傲,又让他起了兴致。
不是不服么?那就打服,这是最有意思的,他就是见不得这些胡人仗着彪悍就瞧不起汉人的样子。
他比两人都要高壮,朝地上啐了一口,微微弯腰平视拓跋延平,脸上一副逗弄的表情,“还有没有什么要报备的?”
瑞儿要上前说话,被他抬手虚虚一拦,他凑近拓跋延平,痞笑着,伸手拍了拍他的脸,“你说。”
拓跋延平何曾被人这么对待过,之前那样就已经很不舒服了,现在简直是羞辱,他眼睛倏地冒火。
“哟,有些脾气,”光头大笑,伸手指着他让手下看,就跟逗弄疯狗似的。
拓跋延平的手腕突然被石斌一攥,他半边身子一歪,火气就跟着消了大半,他立刻清醒过来,现在不是斗狠的时候,元致还藏在破屋子里,让这些人赶紧走才是最要紧的。
光头本来就是故意想要激怒拓跋延平,激怒了,玩起来才带劲儿,没想到他居然忍了,他朝他脸上啐了一口浓痰,讥讽道,“姓拓跋啊,啧啧,稀奇,爷还是头一回见这么有身份的,王族啊,哈哈哈。”
手下也跟着起哄。
“不过嘛,也是个软怂蛋子,难怪亡了国了,哈哈哈哈。”
拓跋延平只觉得脸上腥臭难忍,但他仍旧一声不吭,脸上的东西擦都没擦,一双拳头攥得死紧,骨节隐隐发白。
几人笑骂着,光头突觉有一个手下似乎不对劲,正四处找些什么,笑着问,“喂喂喂,冯三你干嘛呢?”
那冯三应了一声,小跑过来,“老大,我突然想起件事,昨天那过来报信的山户说,他们原本还抬着一个担架的,我刚刚在找,却没见着。”
光头立刻收了笑意,对着手下问道,“担架?有这事?”
另有一人仿佛也想了起来,摸了摸后脑勺,“好像……对,对,好像是这么说的,还有个担架。”
拓跋延平等几人暗自咬牙。山户报信?山户不过见着他们几个赶路的胡人,这也要报官?
光头目露凶光,“担架呢?”
见几人不答,对着拓跋延平的下腹就是一脚狠踹,他顿时蜷缩倒地,直觉的脏腑都被震碎了。
光头不再废话,大手一挥,“搜。”
手下再次四散开来,院子本来就不大,原先他们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这些箱子上,眼下听说还有担架,自然明白这几人有些蹊跷,不复方才吊儿郎当的模样。
都是办差的老手,很快就有人在屋内喊,“找到了!在屋里,嘿,老大,还真藏着个人啊!”
两个人把元致的担架从破屋里抬了出来,光头也认真了起来,拿刀柄去拨弄元致的脸,果然,这又是一个胡人。
冯三知道自己立功了,很是兴奋,“老大,这些人就是在鬼扯,咱们被耍了,这要是不……”
光头抬手示意他闭嘴,然后一脚踏上石案,手撑膝盖,居然咧着嘴冲石斌和拓跋延平笑起来。
瑞儿在旁边已经开始发抖,这光头越是笑,她越是害怕。
“实话实说吧,到底干什么来的?”
是说,自己怎么就一直看这两个胡人不顺眼呢?他干了这么久的差,眼神果然很准。
但他此刻一点也不生气,反而很亢奋。
说实话,他很久都没碰到这么有意思的事了,处心积虑,谎言编织得几乎毫无破绽,有意思。
比抡拳头打人还有意思。
因为实力的压制,还有绝对的处置权,越是复杂,越是反抗,他就觉得越有玩头。
石斌的表情终于松动了,他勾唇笑了笑,低头看了一眼拓跋延平,两人一对视,就看明白了对方眼中的意思,并且瞬间达成一致。
都到这一步了,还有什么好说的,不动手,难不成等着被抓?
接着,他足尖轻点,就直冲光头而去,动作奇快,一个背摔,瞬间将人砸在石案上,石板应声而碎。
虽然第一击落了下风,可是光头也不是吃素的,知道他要夺刀,率先抽了刀,直取石斌面门。
他的手下也配合默契,两人去帮光头,其余两人则冲地上的担架而去,这担架才是他们的关键。
拓跋延平忍着腹痛冲过去抢,立刻与两人缠斗起来。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就在一个眨眼之间,瑞儿和罕唐都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后,罕唐立刻去帮石斌,没人顾得上瑞儿,她就去扶倒地的小苦。
那五人都有刀,他们能打的只有三个,还是赤手空拳,这形势明显不利,她环顾四周,想去把埋在地里的刀给挖出来,一扭头,突然就看到门口探出一张白净的小脸,那是……
“周濛?”
***
石斌一击没能制服光头,后面就打得很艰难了,他再能打,双拳也难敌四手,何况对方几人实力也十分强劲,他们很快就落于下风。
其实周濛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了,里头的大部分的对话她都听到了,本来想着要是他们能够糊弄过关,她就不用出现了,可是自从听到提什么“担架”,她就知道这事没那么容易过去了。
直到听到石案破碎后的一连串打斗声,她就已经做好进去帮忙的准备。
瑞儿飞快地朝她挥了挥手,示意她快跑,周濛却当没看见,一步一步走进了院门,两只手里还提着两袋吃的,勇敢又滑稽。
“喂,别打了,”她开口,又往墙角避了避,毕竟刀剑无眼。
没人理她,她是汉人女子,光头这一伙的有人看到她了,也没人当回事,石斌他们则是疲于应付,无暇顾及。
她提高音量,“都是自己人,别打了!”
效果不明显,又大声叫起来,“天青阁来找人了!”
“江夏郡守袁大人来啦!”
这一句才终于奏效,双方同时僵住了,齐齐朝门口看去。
趁着这难得的档口,她赶紧把话说明白,“我是天青阁的人,来找一个躺担架的小倌,别打,都别打了,都是误会。”
说着,她小心翼翼靠近担架,生怕这些杀红眼的汉子一刀朝她劈过来,她双掌竖起挡在身前,一小步一小步地挪。
期间,她一边不停用眼神示意石斌,让他镇定,相信自己,一边口中喃喃,是对光头他们说的,“天青阁的柳烟姑娘,都听说过的吧?”
柳烟不仅是风靡安陆的头牌舞姬,也是郡守袁大人的相好,上流圈子里几乎没人不知道她。
都认识。
她从他们的眼神里读懂了,这就好,“是她派我来的,楼里最近丢了个小倌……”
她缩头缩脑,手臂夹着胳肢窝,但轻轻伸出了一根食指,指着担架,“喏,就是里头这个。”
说着,还绽出一脸十足讨好的笑来。
从语气到表情,她都做到了十二分的真诚——
真诚得她自己都快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