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头,绕到屋子的侧面,前院的火光透过来些许,石斌就等在一棵老槐树下,树冠一半在墙内,一半伸出墙外,树叶已经掉得差不多了,月光穿过枝桠,洒在地面,留下斑驳摇晃的光影。
拓跋延平走过来,想到自己被这样的小人物忤逆,他很不客气,“你什么意思?”
石斌已经换了个握刀的姿势,一把比拓跋延平那把军刀更沉重的宽刀,原本是抱着的,现在改为横握在手,在两手间轻松地换了一个来回,他沉声道,“我想让她试试看。”
“你想?”拓跋延平笑了,“你有资格跟我说这话?”
“杀了这女孩,开罪周劭,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那你甘心被一个汉人小儿这么玩弄?”
石斌不答,眼神瞟过担架,“那他呢?”
虽然这样的光线中互相都看不见表情,但是拓跋延平知道他说的是谁。
他更显烦躁,“那就绑了那女孩,不愁周劭不把梅三娘给我们送来。”
他听到石斌极轻地叹了口气。
拓跋延平也有些悻悻,他是随口说的,算不得好主意,但是的确走投无路了,元致还能活几天呢?
“延平大人。”
他第一次听石斌这么正式地称呼他,这人除了出手的时候不客气,其余的时候都算得上客气。
“当初,这件事原本就与你无关,你不该管的,不是吗?”
拓跋延平突然就愣了一下,接着,压着怒意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石斌没说话。
“我们是兄弟,我不该管?你又算是什么东西?”
石斌沉吟片刻,他可能没听明白他的意思,那就帮他理一理,“当初,王府侍卫带他出城,奉命要找的人是我。”
拓跋延平想了想,这一段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
那时北匈奴刚刚屠了王宫,城里也满是巡逻的敌军,只要从王宫出来的,见一个杀一个,他在城门偶然遇到了元致,护送他的是他叔父镇北王府的人,虽然有点奇怪,但是哪有空多想,只顾着赶紧帮忙送他出城。
他只记得石斌他们三人是和中山国的军士一起在城外接应的,谁安排的他的确不知道,反正都是些奉命办事的下等侍卫,一个主事的都没有,他就是看着群龙无首,才揽下这桩事,一路护送元致逃命。
“那又怎样?”
这件事难道不应该由他管?他姓拓跋,是元致的远房堂兄,有谁比他更可靠?
石斌这种人也想越过他去?他想说了算,他也配?
他对他们兄弟三人嗤之以鼻的态度,石斌自然感觉得到,若非没有选择,拓跋延平可能根本不会与他们同行这么久。
可是,拓跋延平自己也感觉到,他的态度如何,石斌根本不在乎。
他依然很冷静,沉沉说道,“我拿钱办事,接下了这条命,就会负责到底,你能救他,你说了算,现在你救不了他,就听我的。”
拓跋延平不说话了。石斌并未动手,可是他能感到来自他的压迫感。
“真出了事,你担待不起。或者翻脸,你也不是我的对手。”
石斌的话轻而有力,像是锤在他心上,让他敢怒不敢言。石斌当然不怕和他翻脸,他不仅不是石斌的对手,而且,他们还是三个人。
一个月以来,他一直把他们三个当作护卫,他是发号施令的主人,这是头一次,他感觉到自己才是弱势的一方。
淡红的火光,和莹白的月光分别从两个方向映照这个角落,和他此刻的心情一样矛盾不明。
他以前的权位现在一文不名,靠实力说话,他只能服从,可是,他又鄙夷,难道今后要他听这群匪徒的话?
他突然就有了个疑问,这石斌……到底是谁找来的?
“言尽于此,你自己想想吧,要是想不通,就继续想,直到想通为止。”
小苦在朝他招手,似乎有事,谈话就此结束,没什么好说的了,他踏着大步走回了前院,黑沉的皮靴踏在地上发出有力的声响。
“老大,”小苦轻轻唤了一声,看到那拓跋延平似乎蔫了一样站在原地,他心头喜悦,老大都没动过手吧,这就赢了,老大真厉害。那拓跋延平总是一副眼高于顶的样子,瞧不起他们就算了,还瞧不起老大,呼来喝去的,他也忍很久了。
“什么事?”石斌已经到近前了。
小苦立刻回神,稍稍压低声,请示道,“那姑娘说,能不能先给他看看情况。”
他指指担架,里头的人一直就没动过。
石斌扫了一眼,瑞儿是过来传话的,那姑娘还蹲坐在门口的墙根边上,好奇地看着他的这个方向,一双眼睛映着淡淡的火光,亮晶晶的,竟丝毫不见惧意,他心下的不安居然减轻了几分,这小姑娘倒是有几分胆色。
梅三娘不在,来的却是这么个半大的孩子,石斌心里当然有疑虑,但是他没有任由情绪冲垮理智,还知道应该怎么做。相信拓跋延平平时也不会这样冲动无理,也许筋疲力尽了吧,又没经过大风大浪,太年轻了,担不起事。
他果断地点头,“收拾一下,让她来。”
***
看到瑞儿朝她招手,周濛扶墙站了起来,这是同意了吗?
那个扎黑头巾的汉子率先从角落走了出来,红头发的拓跋延平……她找了找,发现他抱着手臂靠着墙,冷眼旁观,这样的情形,明显是黑头巾的这个谈胜了。
也就是说,她应该没有性命之忧了。
她挎了一个小布包,里面都是常用的一些工具,她摸了摸,都没乱,小瓷瓶里的东西也没漏,赶紧起身朝着担架走过去。
“我叫小苦,”少年自我介绍道,然后又介绍另外两个,“这是我们老大,这是罕唐。”
周濛点点头,打量担架周围的情况,盘算着怎么开始弄会方便一些。
“把火生旺一点,我看不清楚。”
天早就黑透了,这是郊外,一丝灯火的光亮也无,唯一的照明就是这火堆了。
罕唐和黑头巾坐得远些,在添柴火,这个小苦应该是平时负责照顾的,他手里还攥着一条擦脸的湿帕子,周濛吩咐他,“帮我把他的脸露出来,还有一只手。”
从轮廓来看,担架里的这个人身形高大,的确不像一个女子,但是头脸被狐裘埋了一半,双手也被盖在里面。
这个人这么金贵,保险起见,她还是让小苦动手比较好,万一不小心磕着碰着,那黑头巾会不会揍她?
火焰高升,方圆一丈的地方都倏然亮了起来,担架靠近火堆,此刻已经足够明亮了。
小苦小心地把这人的脸给扳正,把周围的狐裘往下压,果然露出一张男人的脸。
周濛正取下肩上的挎包,动作不自觉顿了顿,不由得暗自惊叹了一句,这男人……好漂亮。
她忍不住又多看了好几眼,又觉得漂亮这种形容不太准确,不光是皮相的精致,他的轮廓也堪称完美。
她虽然不太分得清胡人长相,但是一个人好不好看,她还是知道的,她又不瞎。
自从那夜在梦中见过那个令人无比惊艳的胡人青年,她就放弃了以前的固有印象,以前她只觉得韩淇和周劭好看,原来胡人里,也有生的貌美的,毫无疑问,眼前的就又是一个。
不同于梦境里的那个棕发碧眼的,这个人异域感不重,眉眼鼻梁处的起伏,深邃得恰到好处,是十分英挺的那种好看,头发黑而直,皮肤白净,却透着灰白死气。
胳膊突然被很轻地碰了碰,她回头,是瑞儿,她离得近,周濛突然的愣神自然也被她注意到了。
见到这个男人的脸,谁能忍得住不惊艳呢,她忍住揶揄的一点心思,低声提醒,“赶紧的。”
周濛掩饰地轻咳一声,盯着人看被撞破,还是有点不好意思。
她加快动作,查看眼睑、脉博,边查边问,“中毒多久了?”
小苦答,“一个月多几天。”
周濛皱了皱眉,觉得情况不太妙。
的确是中毒的症状,但是又和一般的中毒不太一样。
“怎么中毒的,谁能跟我说一下?”
小苦明显愣了一下,又回头去看那个黑头巾,黑头巾的眼神居然也透出一瞬间的茫然,他又朝拓跋延平看过去,定定看着他,询问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这群人里面,拓跋延平是最先见到他的人。
“我不知道。”他说。
石斌眼帘下垂,小苦和罕唐面面相觑。
“搞什么,这么神秘,”周濛嘟囔了一句。
她查看完基本情况,接着去捏起那只从狐裘中掏出来的右手。
他的手十分冰凉,体温和一具尸体也差不了太多,她甚至有一种错觉,他仅剩的那一点体温根本不是因为他还活着,而是因为有火光的烘烤。
她翻开掌心,他的指骨修长,指腹满是厚茧,和周劭手上的茧不一样,这明显是常年拿兵器的一双手。
她心中一个咯噔,这应该是个军人。
军人……又身份尊贵……
她脑中闪过一个名字,又马上否认了。
前两天,江夏才传来龙城被攻破,北燕亡国的消息。
因为南北消息传送缓慢,战时尤其如此,官府有专门的驿站,所以军情传送还算及时,可是民间的这些消息,几乎就靠口口相传,北燕亡国这事,应该已经发生有一段时间了。
随着这些消息一起来的,还有一件事,北匈奴屠了北燕王宫,北燕王、王后,连带着世子,全部被杀,数千宫人无一幸免,简直惨绝人寰。
这件事街头巷尾都传遍了,柳烟还有额外的消息,说世子被绑着,活活烧死在自己的寝殿里。
当时几个姑娘都震惊得无以复加,不久之前,他们还讨论过这个所向披靡、风采卓然的北燕世子,还艳羡他和西域公主的风/流/韵/事,怎么突然就这么死了?
他不是军人么?怎么会死得这么窝囊。
柳烟说,据袁大人透露的可靠消息,死得的确是世子,那尸体烧得并不严重,救火的人很快就去了,据后来南晋去善后的人查验,那尸体的身形样貌都对得上,确确实实是世子元致。
周濛的手有些发抖,连带着身体都忍不住想抖,靠着另一只手攥着担架竹杠才稳住,她把头埋得很低,假装查他的脉搏,才隐去了自己略显僵硬的脸色。
这人应该不是元致,她告诉自己。
北燕的人她才知道几个,军中身份尊崇的人那么多,就凭这么点蛛丝马迹就胡乱猜测,实在太荒唐了。
她拿出小刀,正准备下手,突然反应过来,抬头看向黑头巾,请示道,“我需要取他一点血,可以吗?”
石斌颔首,“可以。”
她一手握住他的手掌,另一只手拿刀,割开一个细口,放下刀,拿起小瓷瓶,用瓷质薄细的瓶口刮掉涌出的一滴血珠,然后拿干净的棉布包好,交给小苦包扎。
瓷瓶底本来就有一层薄薄的粘液,和血珠迅速融合,这种液体是她秘制的,可以帮助她分辨血中毒素。
五双眼睛都牢牢盯着她,她觉得有些不自在,稍稍背过了身,把瓶口放在嘴边,一仰头,把混着血珠的粘液倒进了嘴里。
小苦看得目瞪口呆,“这……这是……”
这是什么操作?
他跟着老大行走江湖,力气不如罕唐,身手不如老大,全靠一手下毒和暗器的绝活,于毒术上算是有些造诣,但还是头一回见到这种。
他回头去看石斌和罕唐,石斌见多识广,显然也有些困惑。
周濛背对着这些人,但是即便不看也知道这些人什么脸色,她把杂念抛诸脑后,细细砸吧嘴,品尝其中的味道。
安静得只剩下火堆燃烧的“噼叭”声响,所有人都等着周濛转过身来,没过多久,她转了过来,眼睛半垂着,“我……我能不能再取一滴?”
她没尝出来是什么毒。
小苦因为紧张,嗓子发痒,这才放松下来,咳了一声,马上把包扎的棉布拿开,趁着细口还没完全结痂,替周濛又挤出一个血珠,小巧圆圆的一粒,颤颤巍巍地停在他的指尖。
这一次,周濛没用瓷瓶,直接用自己手指擦过他的指尖,血珠在她纤长的食指上划出一道黑红的血痕,她对着光看了一眼,然后把这道血痕送入了口中。
小苦满腹狐疑,她自己就不怕中毒吗?
淡淡的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开来,这肯定不是正常的血,带毒,可是,这毒……
她有些挫败,沉思了一会儿,她闷闷地说,“我没尝出来是什么毒。”
蓦地,远处传来一声冷笑,拓跋延平嗤道,“笑话。”
用嘴巴尝一尝就知道是什么毒,开什么玩笑?
周濛皱眉,没理他,对石斌说,“我今天只带了些简单的工具,我还有别的方法,能否让我回去取来,明天我再继续查,这样可不可以?”
得知周濛失败后,石斌就垂下了眼睛,这时终于抬眼,看着她目光深沉,出乎意料地,他答,“不行。”
“这有什么不行的?”
石斌朝小苦使了个眼色,然后对周濛说,“回家可以,但是,必须带着我的人一起。”
周濛挑眉,没马上反驳,她直觉有些不妙,该不会是她想的那种情况吧?
这些人……不会沾上就甩不掉了吧?
小苦也有些为难,“老大……我去是不是……不太方便?”
瑞儿也明白了石斌的意思,他是怕周濛泄露消息,这个人的确身份特殊,活下来不容易,不能出一丁点的差错。
站在石斌的立场上想,放一个不相关的外人就这么走了,谁能保证她回去不会乱说?
她提议道,“要不我跟她去吧,两个女子一起也方便一些。”
“就小苦跟她去。”石斌坚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