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陆城北郊。
推开陈腐的木门,拓跋延平就闻到扑面而来的一股枯枝腐叶的味道。
抬步入院,四面墙上、石案上,低处墙角都生着滑腻腻的青苔,屋子的房梁也朽得发黑,这地方得多久没人住过了?
漠北的荒凉处最多只是灰尘多,不会这般朽烂,这地方……真是脏的让人觉得浑身不舒服,纵然眼下深秋,已经是一年中最干爽的季节,但是比起漠北来,荆州地界还是太潮湿了,对他们来说还真不习惯。
周劭给他的那封信里,特意向他提到了这个城郊小院,说他们到了安陆,若遇到危机,可以到这处暂避片刻。
是啊,周劭也说了是暂避,可现在他们却要在这里长住了。
他原先的担忧果真应验了,眼下的情形……真是处处不顺。
听到身后小苦咋咋唬唬的声音,拓跋延平回身,看到罕唐和石斌在小苦的指点下,已经把担架放在了一块干净的空地上。
院子里整齐堆放着很多木箱,散发着淡淡的药味,很新,不像是废弃的,他顿时警惕起来,这里不会还有人吧?
直到把整个院子和里屋全部查看了一遍他才稍稍放心。
之前日夜赶路,也只是身体疲乏,一门心思走就是了,现在呢,他简直处处担惊受怕。
不管怎么难,先把这两天熬过去,等梅三娘来了,先救人再说后面的事吧。
他走到担架旁,蹲下身,小苦正用帕子给里面昏睡的人擦脸。
“大人,咱们真的不进城了吗?”小苦用鲜卑语问他。
拓跋延平又查看了他的颈侧脉博,确实更微弱了,他同时摇头,答道,“就住这里。”
“为什么啊,”小苦不理解,“前两日咱们的马车遇到官兵拦路,那汉人姐姐一亮出令牌,我们就被放行了,她不是有厉害的令牌么,为什么不能让咱们进城?”
不能进城,拓跋延平也很头疼,多余的他不想解释,只拣了最关键的一条答他,“咱们有路引,他没有,怎么进城?”
他眼神朝担架里一点,小苦看明白了,他说的是担架里的这人,关于这个人……他的疑惑就更多了,他……到底是什么人啊?
鞍前马后伺候他一个月,一次也没见他醒过,带着这么个活死人长途跋涉数千里,他们兄弟仨累的半条命都快没了,居然还没搞清楚他的身份,这属实有点不寻常。
他们兄弟三人长年行走漠北,用汉人的话说,叫亡命之徒,平日里就拿钱办事、替/人/消/灾,他喜欢别人叫他们游侠,但实际上,叫匪也不算冤枉。
一个月以前,他跟着老大接了一单活儿,说护送一人去南边一个叫当龙寨的地方,仔细一问,这地方在荆州。
荆州在哪?他没有概念,只知道要过黄河再往南,过黄河,哟吼,那可就远了,他这辈子都没过过黄河。
可是吧,远是远,只要金子给的足,他才不在乎,可怪就怪在,都一个月了,这个叫拓跋延平的主顾一锭金子也没给过他们,哪怕是给个定金亮亮眼呢。
他跟老大反应过,说这不合规矩,老大听后,沉沉说了句,“后头一起结,少不了你的。”
少不了又是多少?能有百金不?他追着问,老大啥也不说就走了,脸色很不好看。
这一路,老大的脸色都不好看。
都知道北燕出了事,要亡国了,死的人何止成千上万,可是老大家里不早就没人了么,怎么跟家里也死了人似的呢?
总之,这一回的活儿就是蹊跷,又累又苦又憋屈,处处透着吃亏的感觉,也不知道老大是怎么想的。
小苦壮着胆子,赔着小心问,“大人,你们到底是什么来头啊?”
拓跋延平眼皮子一掀,小苦就后悔了,“不问不问,是我多嘴,我嘴贱。”
说着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眼神却还挂在拓跋延平的脸上,还好他并没有生气,他借口洗帕子准备开溜。
“回来。”拓跋延平低低喝了一声。
周围没别人,老大和罕唐去林子里找柴生火了,小苦小心翼翼又蹲了回来,“大人请吩咐。”
“你们三个,就你话最多,”拓跋延平叹了口气,见小苦笑得讨好,语气放软了一些,无奈问道,“以后万一遇到人问你,我们是什么人,你怎么说?”
“啊?”小苦眨眨眼睛,“你们不都在呢吗,怎么会有人问我啊。”
“别废话。”
小苦眼珠子滴溜溜转,“不不不知道啊,”见拓跋延平的脸色没有变差,他确定道,”真不知道。”
“石斌没跟你说过?”石斌就是他们老大。
小苦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让主顾知道他们老大是个嘴严的人一定不会错。
“行,”拓跋延平果然脸色稍霁,“你过来,想知道?”
小苦凑近,但是中间还隔着个担架,也没法凑太近,他觉得这个时候自己应该点头,毕竟他方才也提到了,万一被人问到这个,他真不知道该怎么答。
拓跋延平想了想,也觉得不好再瞒他。
兴许是流民大批涌入的缘故,眼下荆州各个城市的城防都比之前更严,特别是对胡人,盘查得很紧,他们这样的长相,只要露面就一定引人注意,与其让小苦自己瞎编,不如统一口径。
“我姓拓跋,”他开口道。
小苦一愣,像是懂了什么,又有点不确定,“是是那个拓跋吗?”
拓跋延平点头,小苦马上露出讨好的笑来,“原来是贵人。”
鲜卑有勋贵八姓,而拓跋还在其上,北燕皇室就姓拓跋,后来北燕向南晋称臣,才改姓为元,其他的亲族部落仍保留原姓,也就是说,他是北燕皇室的亲族?
可是马上又想到,这一战北燕皇室都被灭得差不多了,自己还笑?
他脸色变幻得十分小心翼翼。
拓跋延平可没心思琢磨这么多,他斟酌一刻,继续道,“我只是个旁支,做点皮货买卖,他,”他眼神朝下一点,“是我叔叔的儿子,和我一起做买卖的。”
小苦很紧张,脑子转得飞快,用汉人的话说,那他们就是堂兄弟了,这人也姓拓跋?那也是个贵人吧?
他顿时心情好起来,难怪老大这次这么放心,原来是大主顾,是做买卖的皇室亲族啊。那就对了,现在龙城一片混乱,他们一看就是逃出来的,那身上肯定没带金银财宝,不过他们家大业大,还能赖账不成?
可是,他又留了个心眼,“是……真的是这样,还是,还是只是对外人的说法?”
拓跋延平瞪了一眼,小苦立马知道自己多嘴了,“我知道了,我不问,以后我遇到人就这么说。”
拓跋延平勉强满意,“龙城破城之后,我带着他逃了出来,他家里人……都没了。”
小苦连忙做出哀戚的表情。
拓跋延平拉下了脸,“跟你说这个,是让你不要在他面前乱说话,就属你话多,别提家人,”他低头看了一眼昏睡的堂弟,也不知道他还醒不醒的过来,语气放轻,像是怕吵到他一样,“以后他醒了,你记着这个。”
小苦察言观色,紧紧抿唇,连连点头。
心中却在嘀咕,前面的不管真假,看来这句话是真的。
龙城破城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北匈奴在龙城杀了多少人啊,原来连他们这样的贵人都免不了家破人亡啊,真是太可怜了。
***
等石斌和罕唐在院子里把火堆点上的时候,天色刚刚好暗了下来,他们风餐露宿了一个月,这院子虽然残破,但是还是比野外要好上不少,起码没那么大风,也不用担心野兽。
只是腹中早已空空,近郊猎物很少,靠打猎肯定是吃不上饭了。
正在为饭食发愁的时候,院门被敲响了。
拓跋延平一手扶刀,走到了门边,石斌他们三人围在担架边,皆是戒备的姿态。
“是我。”
一声女子轻灵的声音,四人瞬间放松了下来,是瑞儿的声音。
拓跋延平开门。
这院子虽然破旧,但是院门的锁倒是新换的,八成是因为院子里那几箱子的货。
门打开,瑞儿走了进来,她身后……居然还有个女子。
拓跋延平突然就愣住了,有一种奇怪的错乱感,这个女子……他见过的,印象还很深,怎么是她?
“周劭的妹妹?”他眼睛没从周濛身上移开,脸稍稍偏转,直接了当地问向瑞儿。
周濛原本很紧张。
门乍一打开,一院子的胡人,胡人不稀奇,但这不是漠北,头一回在南方地界上一次见到这么多,而且,除了当头的这个红发的男子相貌周正,里头那三个……都长的一言难尽,特别是那个大个子,壮得像熊,肌肉块结十分硕大,在粗壮肩颈的衬托下显得脑袋很小,这比例,怪吓人的。
突然,拓跋延平的问话打断了她往里探看的眼神,听到这人提周劭,就知道瑞儿八成没撒谎,她一下子就没那么紧张了,生出更多的好奇来。
刚刚在药铺里,瑞儿就跟她把来意说明了,她说她带来一个人,中了毒,人命关天,需要她师父救人。
小庆知道两人有话要谈,将她们安排在院子里,周濛向她介绍,说瑞儿是她一个朋友。
朋友?
这让瑞儿很诧异。
小庆走了以后,她问,“你我的恩怨,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再次面对周濛,她心里忐忑。
以前的确是她对不起她,害她遭了大罪,如今虽然看到她安然无恙、无病无灾,但是也不会想当然地以为她在襄阳的那一关过得轻松。
不过,周濛的态度,还是让她松了口气。
现在她有求于她,这事就得有个了结,否则事情没法谈下去。
周濛比她想象的平静,她说,“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瑞儿点头,“你说。”
“你是一开始就带着目的接近我,还是后来为了自保,才……出卖我?”
瑞儿低头,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斟酌了一下,抬头实话实说,“都有。”
周濛点头,长久的一个疑问得到了解答,可是得到了答案也没让她觉得轻松,“装的可真好啊。”
瑞儿自知理亏,“我知道我这么说你可能会不信,但是,我还是想辩解一句,在陪你进地窖之前,我都只是监视你而已,没想过要害你。”
她犹豫了片刻,又说,“后来,后来我也是没有办法。”
周濛打量她,从头到脚,笑了起来,“那是,果然现在过得不错,脚也治好了。”
她记得那时候她好心想给她治腿,她怎么说来着?
——瘸着挺好。
结果,靠着出卖她,她在主人那里立了功吧,不仅得了自由身,丫鬟也不当了,还治好了腿。
瑞儿沉默着,嘴巴嗫嚅两下,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其实刚才那句辩解都不该说的,说了没人信的话,那就别说。
周濛叹气,“我不恨你,那件事从头到尾,我反反复复想了半年,我要恨的人里面,你不是什么不得了的角色。”
归根结底,她也只不过是听人差遣的小人物而已,做局的、对人生杀予夺、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才是最可恨的。
她冷冷道,“我师父不在,也找不到她,你另请高明吧。”
瑞儿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周濛的话说到了她的心窝里,还来不及咀嚼,接着就听到她赶客,她瞬间恢复冷静,轻声道,“周姑娘,你既然是梅三娘的徒弟,那你能不能去帮忙看一下?”
周濛没说话,起身要走。
瑞儿哀求,“人真的……快不行了。”
周濛抬腿就走,“我不会帮你们救人,死了这条心吧。”
师父在也就罢了,左右这不是师父的恩怨,可是,她替他们救人,开什么玩笑?
瑞儿突然就明白了,忙提高了音量,“不,不是我们的人,姑娘你不要误会,与我主人无关!”
是了,她视他们为仇人,以为是他们的人,当然见死不救。
她下意识压低音量,“是个鲜卑人。”
周濛果然停了下来,瑞儿再次强调,“真的与我们没有关系。”
“若是与你们没有关系,那你在这儿做什么?”
瑞儿语塞。
“回去吧,别在我这浪费时间。”
瑞儿脑中反复搜寻,总觉得好像漏掉了什么。
她原本是冲着梅三娘而来,路上近一个月的时间够她想明白很多事情,她做了千百种假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一切恳求的说辞都是针对梅三娘的,对方一下子变成了周濛,她还有些乱,觉得有什么东西没梳理过来。
周濛,梅三娘,当龙寨……拓跋延平,中山国……
“周劭!”她脱口而出,急急拉着周濛的衣袖,“是你哥哥周劭让我,不,让他们来的,我只是从旁协助,他们……他们手里有你哥的信!”
周濛终于停下脚步。
“是真的,你要是不信,就随我去看看,就在城郊,他们落脚的小院也是你哥哥的,你应该知道那处,如果不是你哥哥的准许,他们怎么知道那里?这个我总做不了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