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小六最近在忙什么呢?”
当龙寨药铺的后院,小庆拉着周濛吃点心,边吃边问。
小庆约了她好几回,周濛都推了,今日趁着楚楚回了山里,周濛才放心赴约。
周濛在打量今天的铺子,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小庆又问了一遍,她才回过神来,“小六?我不知道啊。”
小庆也看到周濛在打量铺子,语气凉飕飕的,“还以为你再也不来找我了。”
“怎么会,就冲你这口吃的也不会。”
周濛冲她摇了摇手里的桂花糕,甜香扑鼻,这是城南汪家糕点铺的招牌,需要等很久才能买得到,她没空去买,但是来小庆这里就一定吃得到,所以她真不是恭维。
小庆语气更凉,“你都是做大生意的人了,还看得上我这口吃的?”
她的紫丹生意,本来也想拉小庆入伙,可她说没钱,一问才知道,她这些年在铺子里帮工攒下那点工钱全都被她娘没收了,说她姑娘家要银子做什么,她的工钱以后都要交出来,要攒着留给她弟弟娶媳妇。
周濛这些日子确实待小庆疏远了,但她并非有意,忙解释道,“之前不来找你,还不是因为我哥不让,你知道,那事过后,现在除了乔姨,当龙寨的人他一个都不待见。他一走,我这不就来了么。”
小庆顿了顿,斜乜她,“那你还是受害人呢,倒是比他还放得下。”
“那是因为他对向夫人还很有感情,所以才特别生气,我嘛,”她耸耸肩,“我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就……还好吧。”
意思就是本来也没有什么太多留恋,同样也没有周劭那么伤心。
小庆点点头,她的确能够理解。
她奶奶向夫人以前就是周劭的乳母,可周濛不一样,向夫人没有养过她,八岁丧母后,哥哥又经常不在家,说得温情一点,她吃百家饭长大,但实际上,就是她跟谁都不亲。
好在她还有个师父,可是梅三娘性子那么冷淡,还老是出远门。
换个人这么长大,亲缘方面可能比她更淡漠。
“那就多来铺子里坐坐,有空也去寨子里玩玩啊,你又没做错什么,凭什么不自在的是你?要说咱们铺子这么大的一摊生意,还是当年你娘支起来的,你们就这么退了,多委屈啊。”小庆为她打抱不平。
周濛也觉得有理,“行,等有空吧。我正想问呢,怎么今天铺子里这么多人啊。”
不是客人多,而是伙计多。
小庆深深叹了口气,“打仗啊,不光是北边,现在西边,东北,总之荆州以外的商路全断了,伙计们没事做,可不就都聚在这儿了么,都是寨子里的人,又不是外面招的伙计,没生意了还可以辞退。”
“工钱照发?”
“嗯呢,就荆州这么点生意,养一寨子的人,”她摇头,“哎,也不知这铺子还能开到几时。”
她望望这小院,这铺子从她出生起就有了,住习惯了,要是哪天被迫关张,她还舍不得。
周濛沉默,觉得有些伤感,要说起来,她跟这事也有些关系。一年多之前,也是因为打仗,铺子商路断了,生意无以为继,恰逢那时赵丰看上了她,而当龙寨又看上赵家在货运上有点门路,于是一拍即合,娟娘把她当作筹码卖给了司马夫人。
其实为了货运的事,这些年周劭也一直在想办法,去西域也是为了这个,可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攀上赵家多快啊。
生意只好了不到半年,现在的情况还不如一年前呢,只是这一次,再也没人可以帮他们的忙了。
周濛沉思间,小庆突然又道,“啊,我想起来了,楚楚前几天是不是去找过你们?”
周濛点头,“初十,我哥就那天走的。”
小庆不屑地冷笑一声,周濛立刻就明白了,“你是说,有人不想让他走,想用楚楚留住他?”
“要不然呢?整个寨子吧,年轻一辈里能有点出息的只有你哥了,可惜上次把他得罪狠了,现在走投无路,这不想起来还有个楚楚,想着她能不能把你哥给勾回来,你看,寨子里那帮人就是这样,正经事一样不会,整天就耍这些阴私的手段,啧啧,真是脸皮子都不要了。”
周濛听得心惊肉跳,“你说的该不会都是自己家的人吧?这么狠的?”
“这有什么,说的就是自家人,我就明着告诉你,说的就是我那小姑,娟娘。”
***
周濛回到家,立刻她在院门里留下记号,她拣了一个陶罐,装了半罐水,放在正门的墙角下,小六要是路过就会看见,然后进来找她。
小庆今天还跟她说,她在同行那儿听来的,小六近期在联系很多大药商,想买一批稀有货,量大、价高,很不寻常,她让周濛留心一下是不是周劭那边出了什么事。
周濛知道周劭留小六在这里就是因为差事没办完,具体是什么她从没多问,但是小庆找她开了口,她还是得问一问,小庆的意思她哪里听不明白,一来的确是提醒,二来么,这么一大单的买卖,她也想分一杯羹啊,小六有银子,她有货,何乐而不为呢。
而且这个事,小庆告诉她,她并不全是为了当龙寨打算,现在这个节骨眼,要是她能拉来生意,提成会很高,说白了,其中一部分利润其实是进了她自己的腰包。而这次的银子,她打算自己偷偷攒起来,才不会让她娘给没收了去。
她弟弟才七岁,她今年都十五了,她娘没想着给她多攒点嫁妆,反倒早早想着给她弟弟娶媳妇,真是偏心偏到姥姥家了。
周濛自然明白女子攒钱傍身的重要性,这个忙她说什么也要帮,于是她才打算找小六来问问那买药材的事儿。
然后剩下的一整天,她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琢磨那套鲜卑文典。
初十那夜,从梦中的小院出来后,她凭记忆补全了第四张纸上的挽发方法,接着就找柳烟她们去试用,照着挽出来的发式,据柳烟说,她以前见过一个年过半百的侯夫人梳过,据说很多年前在洛阳流行过一阵,还有个名字,叫湘妃髻。
“这发式好看是好看,可是也时兴很多年了,现在还梳的大多都是些上了年纪的妇人,你上哪弄来这么个东西的?”柳烟指着撒金的小笺上写着的东西,问向周濛。
周濛很开心,但她不能说实话,难道说这是梦境里抄下来的?就编了个谎话,“我哥给我的,不知道他从哪弄来的。”
这种东西只在贵妇圈里流行,还是上了点年纪的贵妇,柳烟神色复杂,“你哥至今还未成婚,莫不是被哪家,嗯,”她含糊带过,“给看上了吧……”
周濛扑哧就想笑,贵妇畜养美貌面首倒也不是稀奇事,周劭大龄未婚,长的也好看,又没有龙阳之好的传闻,被人这么想也不足为奇,如果是别人问,她是一定要解释清楚的,柳烟问嘛,她想逗逗她,投去一个“自行体会”的眼神,“谁知道呢。”
这件事以后,周濛学鲜卑文就更有干劲了,这至少说明了梦境中的部分内容的确是真实存在过的,并不是她的臆想,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兴许真的是某个人的记忆?
如果她继续钻研那些手札,或者书房里其他有价值的书信,是不是就能挖出一些秘密解答她的疑惑?
又过了两天,周濛终于见到了小六,事后揣着一肚子话,再次去了当龙寨的药铺。
小庆听完周濛的一番话,眉头高高挑了起来,“开什么玩笑呢,你哥帮你祖母找药?那药要是真运回去……”她哼哼两声,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真是一个敢想,一个敢做,会玩会玩。”
“可不是么,”周濛附和。
他们的祖母就是中山王后,小六说,王后患头风之症大半年了,近期从洛阳请了宫里的医正来看诊,开了一张药方,要十六位名贵药材,全部交给周劭去采买。
周劭新得的那个巡城守备营郎官的官职,被安排做这个事的确让人挑不出毛病。
问题是,谁都知道周劭母子与王后不和,当年父亲过世,尸骨未寒,王后就把阿娘赶出了王宫,她也从未承认过阿娘的身份,名分上说,这一双儿女连庶出都算不上,若不是父亲生前一再坚持,他们兄妹俩的名字原本都录入不了宗室名牒。
后来阿娘带着他们南下,二叔成了继任的中山王世子,之后的这十来年,在中山王后的眼中,就像从未有过长子这个儿子。
“你说,王后就没想过,你哥会在药材中做手脚,伺机毒死她?又或者,她自己假装中个毒,然后栽赃你哥?”小庆翘着二郎腿,掰着手指头琢磨,又不确定,“会不会是我想的太阴暗了?”
“太阴暗了,”周濛鄙夷,“这么蠢的计策,亏你想的出来。”
小庆其实也觉得不靠谱,偏要嘴硬,“你可别小看这蠢办法,有时候越简单的方法越好用也说不定呢。”
周濛懒得瞎扯,言归正传,“小六那边我帮你说好了,药材可以全部从你这里拿,但是中间得转一道手,直接从当龙寨走货……”她抛去一个“你懂的”的眼神,“我哥非打断他的腿。”
那天,小六招得前所未有地爽快,要在从前,她朝小六打听点周劭的事,小六最多听个开头,就脚底抹油溜了。
可是这一次,小六不光把周劭为王后采买药材这差事的来龙去脉全说了,末了,周濛言辞闪烁地提到当龙寨,他居然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当龙寨啊,可以啊,有货就行,管他呢。”
他看上去还颇为急切,这是周濛始料未及的,毕竟周劭那么排斥当龙寨,她以为小六也一样,原本还准备了一堆道理要劝。
“我也跟少主提过,可他不同意啊,一提当龙寨就踹我,”小六委屈,“可咱们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啊,西南的益州再往南,那边倒是有数,可是来来回回一年以上,还没等东西运过来,少主头上一个办事不力的罪名是逃不掉的。”
周濛默默看着他,给他添水上茶,她从未见过小六主动跟她说这么多话,觉得受宠若惊。
“为了争口气,这太不划算了,是吧濛姑娘?”
抱怨到最后,他一屁股瘫坐在蒲团上,周濛这才看到他眼下青黑,像是很久都没休息过了。
周濛明白了,小六这些日子可能也被这事闹得焦头烂额,走投无路了,差事办不成,他也着急,所以一肚子牢骚。
这不就好办了么。
周濛当下就跟小庆交待,递给她一张纸,纸上有个名字和地址,“这就是天青阁流云小倌的那个亲戚,叫李十八,他这铺子以前是卖炼丹药材的,让他做这个中转再合适不过,价钱上,让他赚点就行,人保证可靠,嘴巴也严,小六我也打过招呼了,总之你们三个先谈,谈拢了与我说一声就成。”
小庆接过看了一下,大概想了一下位置,在江夏郡南部的一个小城,倒也不远,她又想起了什么,“咦,这不就是替你卖紫丹的那个铺子么?”
周濛眨了眨眼,“是啊,怎么了?”
那四舍五入,这铺子不就是她的么?
小庆心道奸商,“你可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啊。”
小庆接着打算把这一笔挣的银子交给周濛,也入伙一份她的紫丹生意,周濛立刻就答应了,接着就把这两个月的生意盘算给她听,小庆耐着性子听了一半就不耐烦了。
这时,一个长得虎头虎脑的伙计小跑来到两人身边,他当然认识周濛,尴尬地朝她笑笑,就算打招呼了。
他凑在小庆耳边说了些什么,小庆马上指指周濛,“阿濛不正好在这么?”
伙计却犹豫起来,见周濛不解地看着他,他还有些害羞,又笑了笑,一时间说话打起了磕巴。
其实他想的是,铺子里很久没什么生意了,突然来了客,怎么就拱手让人了呢?况且这人还是周濛,娟姨每次说起她,都恨得牙痒痒。
可是周濛又这么好看,这么无辜地看着他,他怎么能当着她的面说那些伤人的话?这一纠结,就觉得这张嘴都不是自己的了。
小庆索性站起身,“行了行了,我去看看。”
院子直通铺子的里间,周濛撩帘而入,看诊台那边坐着一个打扮普通的姑娘,见到她和小庆步入,那姑娘立刻站起了身,周濛却后退了几步,倒抽一口凉气:
“瑞,瑞儿??”
看到久违的这个人,她一刹那的反应既不是愤怒,也不是震惊,而是……后背发凉,真心相待数月却一朝遭遇背叛的那种寒凉,蛇一样往脊椎骨里钻。
瑞儿也同样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周濛。
她是来找当龙寨的梅三娘的,听说这是当龙寨的药铺,进了城就立刻过来打听。
方才那伙计支支吾吾说了不少话,他说梅三娘此刻外出,人不在当龙寨,还说她有个徒弟,但是徒弟又不是当龙寨的人云云,反正啰哩啰嗦,没个重点。
她正为梅三娘外出的事发愁,但好在她还有个徒弟,就陡然看到了掀帘而入的周濛,此情此景,记忆仿佛瞬间就回溯到了襄阳的那个密不透风的石风阁,那时的周濛也是这副模样,掀帘的手势都一样,她猛地就想起一些旧事,周濛是不是提过她有一个师父……
好半天她才恍然,眉头深深皱了起来,看着同样怔愣的周濛,“你的师父,就是梅三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