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半敞开,留一道修长的身影,光线从门框中挤进来将那人困于其中,好似一张藏于夜色的水墨丹青。
火舌贪婪舔舐黑暗,李予垂着眼,半张脸隐在门框后,半张脸融在火光里,脸颊上一颗小痣对着王唤,似宣纸上一点墨,分明微不足道却频繁惹人留意。
“有酒吗?”李予问。
王唤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没有回答,而是对身旁戒备的众人说:“你们都出去吧。”
“少主……”杨容芝似乎还要说什么,被佘迷用刀鞘顶住后背送了出去。
佘迷落在最后关上门,催促其余二人离开。
“黑蛇,你干什么?”杨容芝不满道。
“主子要清场,奉命行事而已。”佘迷懒散地回答,怀里抱着砍刀,微垂的眼眸中满是不容任何人冒犯主人的冷硬,他已然有些恼火,只是王唤不肯计较,故而只得按捺下来无处发作。
“你们不要吵了。”舒宝小声说。
两人无声对峙,舒宝尴尬地站在中间左右为难,劝谁都不是,只好安静地闭嘴。到底是杨容芝先移开目光,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屋内灯火泄出,朦胧的光线伏在三人背后,将他们往深夜中推去。
室内唯王唤与李予二人同坐,李予拎过酒壶,没喝过酒似的猛往肚子里灌,酒水顺着纤长的脖颈往下淌,濡湿了衣襟。
“你这几位家臣挺有意思。”李予品评道。
对于他的评价,王唤默认似的不多言,只说:“今夜前来有何贵干?”
王唤早看见了,他身上湿着,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两侧碎发贴在脸颊上,衬得那张脸更没血色,神情也十分倦怠,是许久没有休息好的模样。
“来喝酒,你希望我来干什么?”李予晃晃酒壶没尝出酒味儿,身体先热了起来。醉红从脖颈爬上脸颊,眼底也带着醉意,岌岌可危的精神却稳定许多,“这是什么酒?”
“第一流。”王唤另开一壶,闲散地斟上。
最是人间第一流,醉是人间第一流。
能起这样的名字没有别人,唯有惟和始君。这位尘世第一人自孤傲,什么都要争最上乘,就连酿酒也不例外。他要酿最好的酒,不远万里去天山采集雪莲甘露,酿成的第一批便拿来与苍生同饮。世人爱这酒,便向惟和祈来酒方为他准备贡酒。他却爱苍生,不愿世人劳苦就将雪莲甘露改作清泉,往后人人所酿皆为第一流。
李予搁下酒壶,却说:“这酒不好。”
“怎么不好?”王唤问。
“张扬却无味,似水寡淡,不如不饮。”李予倚着身旁的凭几醉态毕现,舒展的身体如同蒙在夜色里的虞美人。
“是你忘了酒味儿,自然尝不出来。”王唤直白地说,末了又问,“长生源没有李见安,你是什么人?”
你是罪人。
说书人的话似梦魇总绕在身旁让李予难得好眠。
“我是山中人。”李予刻意回避,王唤眼中杀意浮现。
不待王唤再说,李予又问:“仙长来我族为何事?”
“为杀你。”王唤放下酒盏,语气很平淡。
李予瞧着一旁被王唤藏于鞘中的长刀,轻笑:“你的刀叫什么?”
“惊天地。”王唤抓过刀,说。
“是个好名字。”李予赞叹,“它杀什么人?”
“斩妖邪,除奸恶。”王唤摩挲着刀柄。
“那你杀不了我。”李予望着他的双眼,分毫不畏惧其中的杀意。
王唤并不废话,抽刀出鞘砍向他,冰冷的刀刃架在脖颈旁,李予分毫不避,长刀却没有再进半寸。窗外漏了几缕风,带着李予的发丝撞上惊天地,眨眼间一分为二。
惊天地低鸣震颤,刀身寒芒亮如白昼。李予伸手缓缓抚过刀刃,掌中血流如注,血水淌过小臂没入衣袖里。
“好漂亮的刀。”李予喜欢的不得了,他终于得偿所愿又见到了这把刀。
刀上光辉彻底退却,露出整个刀身。却见长刀亮白如雪,刀背宽厚,绵延起伏似山丘,刀身细长,宛如镜湖藏山河。
这是王唤的母亲特地邀请天下名匠为其量身打造的武器,光是铸造刀体的那块儿寒铁便花了十几年的功夫才得以熔炼,用作刀鞘的陵山玉雕废了八块,前前后后花费几十年的时间,才造就了这把稀世神兵,岂止一个漂亮可言。
“斩妖邪,除凶恶。”李予低声呢喃,抬眼平静地说,“你杀不了我。”
“这可轮不到你说了算。”王唤淡漠道。
“你修的是苍生道,不斩无辜魂,我手上没半条人命,你怎么杀我?”说罢,李予眼神一凛,抓过刀尖对准喉咙。
一缕血丝顺着脖颈蜿蜒,长刀却再也无法靠近分寸。两人僵持不动,李予身体不住颤抖,是无力而非恐惧。王唤震开他,手挽刀花,甩去血水收刀入鞘,拿起桌上酒盏一饮而尽,随后郁闷地重新落座。
李予放任身上血水流淌,身体倒了回去,继续仰头喝酒,酒壶不知不觉就见了底,被他随手放到一旁。他爬上小案又去够王唤手边的酒,空壶被他撞倒,咕噜咕噜地滚到地上,颤抖的手才捞到新的。
他一口喝空了,干涩的嗓子才稍稍润开,可声音依旧嘶哑:“两百多年了,我被他们关在这里当作青廖的祭品饲养,日复一日地用血水熬,年复一年地用尸骨煮。数不清到底多少人为此而死,我没杀人,却成了害死他们的罪魁祸首。他们都不肯瞑目,他们都要索我的命,日日不停,夜夜不休。
“可凭什么要索我的命?他们都将罪恶加在我的头上,明明我活着比他们死了不如。我逃不掉,哪里也去不了。他们说我是罪人,说我是凶手。”
李予不吵也不闹,极度冷静也极度疯狂,一双眼里泛起血丝。王唤看不清里头到底是悲伤还是愤恨,只能听见他迷茫地问:
“你也要把这份罪恶加之于我吗?”
王唤转眼望着桌子上的灯盏,默不作声。
鬼纹又开始不断地蔓延,李予的呼吸声很重,每一声都好似用尽了浑身的力气,他的身体不断地颤抖,痛苦干呕,要把心肺都呕出来了,也吐不出一滴苦水。
暴虐、凶恶要把李予烧毁,铃铛的脆响硬是将他拉扯回来,理智与冲动来回搏杀,令李予苦不堪言,头疼欲裂。王唤掀开他的衣裳,抓住脚踝,红线串着金铃系在被鬼纹完全染黑的脚踝上过分显眼。他伸手拽,用惊天地割,使尽办法也破不开禁制,解不开这两条绳子,他又抓过另一只脚,同样束手无策。
邪气就是以这对铃铛为媒介不断涌入李予身体的,同时,它们也是唤醒李予意志的最后一道警铃。它不要李予醒,不要李予昏,只要他疯癫。
好一会儿李予才恢复一点儿力气,疲软地瘫坐着,只能靠凭几支起身体。他好虚弱,稍一用力就能被碾碎。
两双不同色的眼睛近距离对望,几乎一眼,李予就能看见他的心。
王唤这人太高深,天生的疏离总让人不敢轻易接近,他这人又太纯粹,道心坚定。他有一颗爱人的心,这是他最大的软肋,也是他最坚硬的武器。他可以为此丢盔卸甲,不堪一击,也可以为此全副武装,所向披靡。
李予太清楚他了,稍稍伸手一把就能摸透:“应觉,我见你第一眼就知你杀不了我。你这人装得无情,心却有情。你的道不准你蔑视苦难,你的情不许你无视悲痛,你的心不忍杀我,你就杀不了我。
“你明知道幻境在我,它困着我、刺着我,不杀了我你永远也逃不出去,可你又不肯背叛你的大道。你终将为它所困,再无生天,你会为你的道而死。”
冰冷的手抚上王唤的脸颊,血水把脸染花了,腮肉冻得麻木,偏偏鬼纹又将他烫得发疼,这人连呼吸都是凉的。
“你逃不出长生源,别挣扎了,留下来吧。”
王唤推开他,冷漠地说:“这么喜欢就自己呆着吧,我就不与你同享了。”
李予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如鬼凄厉:“你一定会死在这里。”
“修士死道义是什么很丢人的事吗?”王唤没有回头,也浑不在意,近乎轻蔑地将生死踩在脚底,碾作尘埃。
李予吃力地追着他似飞蛾扑火,急促的脚步却被他一句话定在原地:“你又是为何所困?”
长生源留不住这样坚韧的魂魄。
染血的面孔消失在门后,随着门上的剪影远走。李予的心停顿了许久,而后如雷鼓动,他扑到门上,僵硬的手指够着早也不见的影。
留下来,一定要把他留下来。
“主子还在犹豫不决吗?”佘迷跟在王唤身后,没有得到回应,于是说,“您明知他是鬼主的祭品,倘若有朝一日道心被破,鬼主借他之身重临人间,那将是一场无法预估的灾祸。”
“他必须死。”
王唤停下脚步,停在长廊外,停在水尽头。今夜额外冷,风起长空,云将月也遮掩了,天地间最后一把光被他攥在手里。
“他没杀过人。”王唤声音模糊。
佘迷极尽冷漠:“他固然可怜,固然悲惨,他的苦痛是施加于万人之上的悲剧。但这都无法遮掩一个事实——一旦他无可避免地堕落,会有更多的人因他而苦痛。主子如若真的怜悯,不如尽早了结,他也不必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堕落。”
“你又如何得知他一定会堕落?”杨容芝蓦然开了口。
火光被王唤割开了,分出一缕洒在她脸上,佘迷站在背后,身上罩着迷蒙夜。
“你如何知道他不会?”佘迷问,“天下苍生容不得一点儿闪失。”
良久,杨容芝不忍地闭眼:“凡间似乎总要有人牺牲些什么,才能换来更多人安泰。”
晚风呼啸,王唤抬头望向天际,动作间将火光遮挡,夜色把身后所有人都吞没。
今夜凄凉,总不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