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滚过心脏,血液刹那冰凉。每一条神经都变得清晰,每一个想法都被放大,顾离本能地憋住气,却又控制着不得不松开了攥在肺腑里最后的温凉。
在那一口气从口腔里闯出后,他眼前渐黑,窒息感却仍未散去。
他没有直接昏过去,于是漫长到仿佛无止境的窒息感让他在一片黑暗和冰凉里,差点就要坚持不住嘶声怒号起来。
好在在他险些崩溃的那一刻,除了犹如无底洞般的黑暗和安静,一切都消失殆尽了。
片刻后,一阵凉风带过发梢,眼前倏然亮了起来。
残阳如血,夏知愿站在天台边上,静静地凝望着他。
顾离低头一看,不知何时他已经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大概又是梦中梦。
他和夏知愿隔着十来米距离,无声地对视了许久。
良久后,她先开口问:“先生,你是要来劝我的吗?”
她离边缘很近,天台风大,吹的她头发凌乱无章,没有拉链的衣摆也随风飘荡。她看起来实在很瘦弱,似乎只要风再加把劲,就能将她刮向遥远的未来。
顾离盯着她的眼睛,半晌缓缓摇了摇头。
“我不是来劝你的。”他说。
夏知愿愕然瞪大眼睛,又听他接道:“我知道,你既站在了这里,定然是受了不少委屈。所以我不是来劝你的。”
顾离的语气实在平静,可就是这么短短一句话,却让眼泪瞬间决堤。
夏知愿远远站在斜阳的光里,怔怔落下泪来。
她哭着哭着又笑了,擦了把眼泪,说:“是啊,我觉得我受了好多委屈。”
“可我不能说,我说出去也没有人听。没有人爱我,他们只会觉得我在卖惨,觉得我矫情。可我好委屈。”
“……我不明白。”最后她说。
顾离安静地看了她好一会,忽然微微抬起双手,张开了怀抱。
“如果你还愿意,我随时洗耳恭听。”他说。
“我只是你故事的旁观者,”他顿了顿,“但我也可以是这个故事的改写者——改写成,独属于你的故事。”
夏知愿一个人久久伫立在原地。直至夕阳的光收尽那一刹,她骤然动了。
她从天台边缘跳下来,三两步撞进顾离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顾离一手虚虚握拳抵着她的背,一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脑袋,无声地安抚着她。
这个姿势颇有几分熟悉,他晃了晃神,蓦然想起了顾江雨。
他想,如果顾江雨受了这些委屈,定然也会扑在他怀里委屈地哭吧……
想到这里,他眼神不由得更柔和了。
又过了许久,夏知愿的哭声渐渐停了。
她稍微退出来一点,抬头看向顾离,不由有些失神。
她勾出一点笑,默默放开手。
“这位温柔的先生,谢谢你。”她抿着笑说。
顾离点了点头,没有接话。
须臾他动了动唇,只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得夏知愿猝然笑了声,洞悉一切般回答了他没能出口的问题: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先生,一只南美洲的蝴蝶扇动翅膀,结果可能引发美国德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您猜,我的愿望是什么呢?”
“……”
先生,你猜——我的愿望是什么呢?
眼前光影又在刹那间变幻,夏知愿从他怀里消散,时间的齿轮逆向而行,梦境又重置了。
而身处在时间交替中的人,恍然回到了从前。
顾离在时间的逆流里,乍然看到了属于自己的身影。
他的耳边响起了秦轩的声音,秦轩不满地嘟囔着哪有兄弟像他和长谙那样相处,他想起自己在心里开始怀疑自己对长谙到底是什么感情。
那是不久之前。
他看到顾江雨和洛华都在他身边,那个给世间带来光彩的女孩晃着他的手,三人言笑晏晏……
那是多久之前?
扭曲的时空里,似乎还有另一个人……
——那是谁?
顾离眯起眼,只觉得那个身影很高挑,肩膀也很宽,就这样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侧一米半处,只微微侧着脸望着他温柔傻笑。
……
他是谁。
他到底是谁?
久远的记忆如决堤的猛水,顷刻间翻覆了本就不稳固的桎梏。记忆牢笼的锁链吱吱作响,他莫名其妙地感到有些筋疲力尽。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懒得去想发生了什么。在那一时那一刻,他只单纯地觉得——
好累。
他的瞳孔逐渐涣散,黑暗和冰冷里,他随着漆黑的梦缓缓沉浸下去,毫无反抗地向着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渊坠落。
可就在他意识最恍惚的时候,眼前那个高挑的身影却蓦地回过头。
扬起的长刘海和如瀑般的头发分别遮住了他上半张脸和上半身。可也正因如此,那个人的口型才清清楚楚地震碎时空,**裸地映到了他的面前。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带着一阵澎湃的、不知来自何处的巨浪声响,用比江水更要冰冷却让人平静的气息一把攥回了他失散的神智,粗暴地拼凑到了一起——
阿离。他唇齿轻启。
醒醒。
——顾离,求求你,你醒醒,好不好?
……
被悄无声息取走的心脏又被人粗暴地甩回原位,顾离蓦地坐起身,胸膛剧烈起伏着,喘息声混着雨滴凶狠砸在玻璃上的声音,一时显得眼前一切都如此狼狈不堪。
虽然脑子里很混沌,但顾离还能勉强分析清楚情况:他的重置点已经不是最开始那条河了……那么他现在所在的时间尤为重要。
他只给自己放了一分钟的短假,气还没喘匀就翻身下床,没想到竟没站稳,踉跄两步撞到了桌子上。
桌面上的笔筒被这一下撞得晃了晃,各类各样的笔噼里啪啦摔了一地,那些笔都非常鸡肋,平时根本用不上。所以顾离只迷糊看了一眼,全然没放在心上。
他翻箱倒柜地找出那本日记,但也不知道是他还未适应的问题还是笔记本自身的问题,他看了两眼,只觉得日记上那些字迹就像是被放在水里泡了三天,怎么都看不清。
勉强能得到的消息,就是现在的时间——三月一,而且很有可能马上就要三月二了。
无法看清的字迹让他愈发烦躁,无意间一抬头,他看到窗户在渗水。
住了这么久,顾离很清楚夏知愿的房间虽然破旧,但也绝不至于盖不住这大雨。最简单粗暴的理由就是他曾经经历过一次了,并且那次并没有任何漏水的迹象。
于是他又放下了本子,跌跌撞撞起身,顾不上被撞疼的腰间,几乎是扑到了窗边。他瞪大还未适应光线的眼睛,隔着一段距离,仔仔细细地望着窗樘。
流进来的水是蓝色的。像蔚蓝的天空。甚至还微微泛起了涟漪来。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他没莽撞开窗,而是盯着地上凌乱的笔看了好一会。这用在发呆上的几秒里,他突然看到了一只很特别的笔,这让他联想到了某种可能,于是猝然掉回头,在夏知愿略有些凌乱的床头柜里翻了好一会,终于找到了一只小小的紫外线手电筒。
他明显有些不耐地按了几下,很不巧,祸不单行,手电筒已经没电了。
他又耐着心去找更换电池,摸遍了全部柜筒,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了那小小的电子。
把电池换掉,无缝衔接地按开手电筒……可惜那光实在是有点微弱。顾离无声叹了口气,只好又起身跑去关了灯。
黑暗之下,幽紫色的光衬得眼前场景愈发诡异。顾离浑然未觉,自顾自捡回了被抛在地上的日记,幽紫色慢腾腾地铺满了整张纸页,一行行已经有些扭曲的字体缓缓浮出了水面,证实了他的错误……
「——这场雨里,我是否还能再见你?」
「黄昏下的别离,你是否能再为我奏一曲?」
「我爱你。也谢谢你,没有就此将我扔在这场寂静的海天一色里。」
……
错过剧情了?
事情出现转折,顾离虽不意外,但也暗道麻烦。因为这个故事好像朝着他有些意想不到的方向去了。
“……这场雨里,我是否还能再见你?”他将上面的字轻声读了出来,沙沙的雨声仿佛在暗示着什么。窗外似乎有什么东西无声蛊惑着每一个走近的人。
好吧?他想,如果这也是你想要的。
那么夏知愿,无论如何,这场梦境如你所愿。
顾离深深看了日记上的字一眼,把它盖好塞到了枕头底下,然后关掉了手电筒。
他没打开灯,反手把房间门锁上,又换了一身卫衣加短裤。
啧,赌一把吗?
我赌我是对的。
赢了你的梦归我。输了你什么都没有。
南方三月是雨季,潮湿又难受,寒冷的风吹过来的时候,总有那么一个人要打冷颤。
虽然还是会有很多勇士穿的很单薄,但那绝对不会至少不应该是一个看上去十分纤瘦的人……就算有,也不应该出现在暴雨里。
但事实上“她”就是出现在暴雨里了。
和刚才的谨慎截然相反,顾离推开窗,几乎没怎么犹豫就翻了出去。瓢泼的大雨就像一把把锋锐的利刃,狠狠地砸在他身上,又无声消逝离去,没留下一点痕迹。
不知道是梦境因素还是现实中就这样,他跑过的长街小巷路灯很暗,以至于他身上都泛起了不怎么明显的幽光——那本是他拿来护体用的灵气。
雨很大,也没有人知道这场雨里,会藏着怎样迷人的危殆。
顾离就这样沿着小巷一直跑下去。说来怪也不怪,白天里的巷子虽然不短,但也不过是跑两分钟的距离。可他如今跑了这么远,竟还看不到头。
他仿佛陷入了某个循环,无尽的灯光如出一辙,跑过的巷子光景一模一样,除了第三次“循环”时窜出来的猫、越来越暗的光线和旋律不一的踏水声以外,他几乎抓不住别的不同点。
那些被夏知愿养大的小猫在雨夜里陪着他无声狂奔,他也耐着心,在大雨里一步又一步地窜向前,寻找着那一个他需要找到的东西——她想要在雨里找到的东西。
破烂的路灯?
瓢泼的大雨?
还是,越来越暗的小巷呢。
也许都不是。她需要的,不过是一场肆意又疯狂的奔逃。逃往只有那个人的初夏。
他就这么跑着,恍惚间听见黑暗里响起了属于女孩的嗓音,轻声轻语地唱着:
「夏天会知道我的愿望吗?暴雨冲刷了我的梦想
离开这片云层怎样,世界是否就此将我流放
晴天底下你笑得坦荡,烈阳是你浴火的微光
喜欢这场盛夏吗,可它苦涩如篇章荡气回肠
风里有情诗十四行,字字句句无人知晓
你会忘记我吗,连着这场风霜一起抛在那年夏
我的年少放肆,用我青春谱写出来的歌谣
好梦将散场,是光于我太奢侈破晓不了黑暗
我无所信仰,可你仍是我虔诚祈祷的重逢一场
在下一场年华
……」
歌声很好听,雨也很大,一望无尽的朦胧黑暗在仿佛哀悼着什么的曲调里似乎终于有了头。有那么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紧跟在他身后踏过水响起,于是他蓦然回首,看见那双手从黑暗中伸出,轻柔又不可抗拒地拽住了他的手腕。
——他就这么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那人嗓音沙哑,带着春雨料峭的寒意,轻轻拂过他的发端。
“……抓住你了。”
这个抓住你了大概也是高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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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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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