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向父亲请安。”
“咳咳,进来吧。”
曲阳侯府笼罩在一种沉闷的氛围中,侯爷的院里尤其如此。
他的身体似乎又恢复了一些,是坐在堂上等着儿子来请安的。
照例请安后,信哥儿看父亲情绪不高,便说起一些自己的事给父亲听,希望让他高兴起来。
起先他说着自己的功课如何冠绝学堂,先生们对他有多偏爱,侯爷听得眼中含笑,频频点头。
接着他说到最近学堂里的人都在议论北原之战,讲着灵甲军的功绩,还有其首领黑风过往在南方平叛的事迹也开始被传颂,言语之中满是钦佩,面色发红,眼中有光,似乎全然忘记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直到父亲的脸色开始明显发黑,呼吸变得沉重,他才猛然回过神来,顿时变得有些拘谨,转而又说起自己习武的心得。
在儿子讲述黑风那些事时,他也忍不住去回忆关于他的过往,有那些久远的记不清的,也有前些天发生的,印象深刻的。
那日迎接他们凯旋,他的目光除了一直注视着灵玉和皇帝,就只是在黑风身上停留。
那人看起来依旧是白皙的面皮,凌厉又不失温润,有战争带来的沧桑洗礼,更有岁月带来的沉淀,正是意气风发,风华正茂的模样。
这真是一个男子最好的模样,而他永远、永远都回不去。
他可以自我安慰,乃至于自我欺骗,当自己是对方的伯乐,对方也确实给了他足够的尊重——那天对方也的确向他行礼,且面色不失敬意,但现实不会骗人,而他也骗不了所有人,甚至于自己的妻妾和孩子。
儿子眼中激动的光实在有些刺痛了他,他听着他说着别人的功绩,实在有些想要发作,可是一想到这是自己最疼爱的儿子,而自己又可能命不久矣,他不希望自己人生中最后的时光、儿子印象中与父亲最后共度的时日都是责骂与怨怼,原本捏紧的拳头又松开,深吸一口气,开始继续讲一些他的道理,关于如何与修道者相处的心得。
“……你若是借了他的力,短时间内会觉得如有神助,事事皆顺,但你须得记住,那既是修道者自身之力,也是世俗对他们的宽容,借来的终究是借来的,你不是修道者……”
最后的日子,他总要给孩子、给侯府留下些什么,不枉他来这人世间走一遭。
信哥儿一开始还听得有些兴致,可后来发现那不过都是些陈词滥调,不仅不如学堂先生们所讲,甚至于还不如他自己从书中所悟,便逐渐失去了耐性。
他看父亲说着说着就精神不济,把之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还有些前后矛盾,便知父亲是有些糊涂了,不耐的神色上了脸。
他原本只是来请个安的。
今天是难得的休沐日,他已经和人约好了去一个朋友家的梅园赏梅赋诗,那里大多是些比他们年龄大、成熟、有才学的士子,他也是好不容易才能够以士子的身份混进去——曲阳侯府公子的身份在那里可不是什么有益的光环。
……
归元寺。
灵玉带着韩顾二人拜访了觉明大师,并且留在这里一起围炉烹茶。
几人自然是谈到了这次北原之战。
灵玉挑着一些不那么需要保密的事说了说,比如她如何杀死默认为神身的那具狼尸,再比如胡沙的那个投石索的笑话——她是当成笑话来讲的,若是这么容易就能夺了天命,那她在这京城里怕是一出生了就没了命,哪里还能安安稳稳到如今。
她再就是讲了秘境中获得书灵的事,当然过程省略了,并且提及她因此而获得的实力。
觉明听得凝眉沉思,手中的佛珠快速转动着,“哒哒哒”,最终停下,眉头舒展:“古籍曾有记载,大乾王朝出现过修士炼尸并操纵尸傀的事,当时那尸傀的力量极其强大,普通修士难以应对。”
“操纵尸傀?听起来那么像魔道,那当时的朝廷有办法应对吗?”韩曜非常好奇。
“并非如此,那位修士没有做任何伤天害理的事,修炼尸傀虽然能够快速提升战斗力,但自身的修行会被严重拖累,导致自身实力不济,可修行最重要的依旧是提升自身。由于当时灵气严重不足,尸傀也并没有强到更高境界,这种术法便没有流传下来。”觉明大师讲着尸傀的事。
顾清朗一直听着,此时也试着参与讨论:“这种方式……若是尸傀能有这样的作用,像活人的躯体一般被操纵着修行,理论上它应该没有上限,有极高的价值,修行界不应当放弃才是。”
“并非如此。”灵玉刚才一边自己思索,一边用意识与书灵交流,得出结论,“傀儡分两种,一种是死的,这种不能够修行,只是能够像灵器一样,被灵气所蠕驱动,而另一种是活的,也就是能够被操纵着修炼的那一种,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灵智,是……活着的血肉。”
“也就是说,那尸傀是活的?”韩曜一时惊得被不自觉送到嘴边的茶烫到。
“书灵前辈说,傀儡术中活尸篇的来源正是上古时期南方的锦国,一位修士的妻子是普通人,大限将至,而他的实力境界并不强,找不到门路延长妻子的寿命,于是在妻子还活着的时候,将她直接炼化成尸傀,并将魂魄碾碎,磨灭其中的灵智,融入尸傀之中,然后就能够获得一个可以操纵的、宛如活人一般的妻子。
“但这终究不可长久,没有灵智的破碎魂魄就是一盘散沙,任何灵气的流动都会不断带走这些碎片,尸傀的活性就会越来越弱,最终成为死傀,我想这才是傀儡术没有真正流传下来的原因,鸡肋。”
觉明大师听完,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问题,但没有说出来。
顾清朗则是同样的欲言又止。
而韩曜就不管那么多,直接道:“那你呢,你的魂魄离体,躯体又没有魂魄,又是如何保持‘活着’的?说是灵气维持也说不通,上古时期灵气不是更充足,也一样不行。当然你说过上古时没有灵气扭曲,魂与体的修行都没有什么阻碍,可现在,你是怎么做到的?”
灵玉没有任何解释,淡定地将自己的茶杯倒满:“我是个修士,靠实力吃饭的,得有自己保底的本事。”
话说得很明白,韩曜立刻就不再出声音,茶室中的气氛稍稍沉寂了些许。
灵玉看着氤氲的水汽盘旋在半空中,慢慢消散,一时间出了神。
那是灵玉第一次实际看见自己骑在马上的模样,比自己想象中还要瘦削和单薄,只是骨头够硬,所以撑起了这一身盔甲。
她意识到自己魂魄离体的时候,脑海中浮现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没有让她猛然惊醒,因为她早已经知道答案。
离体的魂魄是灵玉的模样,还是安瑞的模样?
这似乎应该是一个问题,但事实上又不成问题。
那一刻她对还骑在马上微笑的女子默默说:
安瑞,原来你还活着呀!
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什么关于安瑞的记忆了,甚至至今也依旧不知安瑞究竟是怎么来到这里,那些属于安瑞的习惯也在因为环境的改变而一点点被消除。
据说,“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那么如果她遗忘了安瑞所有的记忆,安瑞是不是就彻底消亡了?
从前她不会过多地思考这些,因为安瑞的存在感太高,而现在,她会不禁想,也许她真的不再需要安瑞。
但这次意外让她如此直观地认识到,安瑞还活着,活在她的躯体中,与血肉融为一体,紧紧攀附在灵玉的人生中,绝不会被甩掉。
当然,她依旧既是安瑞,也是灵玉。
这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的事实。
望着骑在马上享受所有荣耀的安瑞,她能从他的笑容中看到那种人生被极大满足的感觉,然后露出了更加灿烂的笑容,在人群中蹦蹦跳跳,开始享受这一切。
在某一个时刻,她其实有些嫉妒安瑞。
哼,这家伙,明明是他安瑞一直要变强,成为强者,获得自由,可他其实什么都没做,因为他什么也做不了,而灵玉呢,一出生就背负着安瑞的期待,在不算太理想的幼年期努力挣扎着,为自己的未来去争取,承受着种种痛苦,到头来也没有感受到多少意思,毕竟她只是一个刚刚十三岁的小姑娘。
当然,傀儡术的使用改变了一切,安瑞现在可是躯体堪比元神境的大修士了,而灵玉呢,还是个淬体阶段的小修士。
最后,再说一次,安瑞就是灵玉,灵玉就是安瑞。
……
“侯爷最近如何,你回来了,他可有好转一些。”顾清朗最先打破了寂静。
灵玉神情一滞:“他不算很好,但我在想办法。”
说完,她又看向觉明大师:“我尝试过请教一些修士,他们都说延寿这种,在现在修道界确实没办法,不知大师可有……”
觉明大师无奈一笑:“想来你请教的也都是境界高深的修士,他们都无法,贫僧又能有什么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