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恍惚呢?明明他的想法没有什么错。
他看着太子妃望向他的忧虑目光,才意识到,他刚才的恍惚是因为自己的确变了很多。
按照太傅的话来说,他变得成熟了,这实在令人欣慰。
从前生活在深宫里的太子,是一个失去母亲的、可怜的、抑郁的、暴躁的、对周围的人和物充满敌意的孩子;而现在的太子,就是一个太子的样子,一个尽力让自己行事稳妥、努力承担着应有责任的继承者。
他活成了自己本应该活成的样子。
好像一个人无论是怎样的底色,当他进入一种处境时,他都会表现出与其他相似处境者极为相近的特质,自身一切的特殊都会被压抑或者掩盖。
这个过程有时候表现为一场巨变,一个特殊的契机改变了一切,宛如一场舞台上的大戏;但有时候是潜移默化的,你看不见发生了什么,但一切都已经改变。
“之前我和殿下说,我们这个年岁,可以要个孩子,也该要个孩子了。虽说是受到了父皇的暗示和其他人的影响,但我一直觉得,这也是我们自己的意愿。
“但我现在不这么想。”
她用审视的目光穿透自己的丈夫:
“殿下还是在怕,怕自己的一切都保不住,所以只能被其他人牵着鼻子走。”
太子也垂下眼眸,嗓音嘶哑:
“只有孩子才什么都不怕,我们也要为人父母了。”
自从他真正开始处理政事以后,才发现很多事情都和他想象的不同。
不是说他的认知与现实有多大的偏差,他被灌输的知识有多少错误,而是方方面面的实在感都在冲击着他对于过往的认知。
从前坚信不疑的东西,现在看来也不觉得错,却不再相信自己能够坚持下去。
在这其中,最出乎他预料的,就是修道者的弱势。
从前在皇宫中,除了年幼时和母亲的相处,后来打交道最多的修道者就是影卫,尤其是他到了一定年岁,太子东宫有自己的影卫。他总认为影卫是强大的,能够以很小的体量撬动很大的力量,他能够依靠他们知道千里之外的事,知道那些修道者们的各种行踪,知道各地洞天福地的变动,也知道大雍各地零散存在的修道者,和他们所观察到的灵气变动。
但作为太子,以及看着作为皇帝的父亲,他感觉修道者的存在似乎太过于微不足道,在每天浩如烟海的奏折中占据着极其稀少的分量,朝堂上任何一件事似乎都比修道界的事重要。
他知道这种感觉是并不客观真实,他清楚地知道修道界究竟即将迎来怎样的巨变,就算只是此刻,也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但他害怕的是,他不知道那什么时候到来。
如果到来之前,他已经不是太子了呢?
从前他是不担心的,一点儿也没有过,他甚至完全不能五妹妹感同身受,觉得皇后所出的皇子公主到底能有什么害怕的?
但当他真的融入了朝堂,他发现朝臣们大多有些颇为渊博的学识、见识、经验、手段,乃至于谋略,以至于他常常想,他凭什么是太子,凭什么是储君,凭什么在未来领导着这群可能是天下最聪明的人、去治理天下万民?
凭他是皇帝的儿子,凭牢牢掌控着这一切权柄的人依旧认可他这个太子。
若是说这些道理本身,他从母后还未离世时就明白;可当一切的认知落地变成现实……
他握住了太子妃的手,抬眸温柔地看着对方,满眼的笑意:“我没你在婚前想的那样好,但也没有你现在想的这么差。”
“章先生,大理寺已经接了你这个案子,你就放心好了。”
告状者名章石,他听见吕粱对他这么说,心中无悲无喜,只想着之后该怎么应付各个衙门官员们的审问乃至于刁难。
在谢过这位吕指挥之后,他正打算往外走,找个便宜的客栈住下,却听见这位指挥道:
“先生若是没有合适的去处,倒是可以到我家住下,也方便些。”
他先是推辞了一番,觉得已经十分麻烦对方,不好太过于打搅,但对方却说:“先生这一路来,必然是遭遇了种种艰难险阻,能走到这里,先生绝对不凡;可先生可曾想过,这一路上,到一个地方,知道你要做什么的,不过一掌之数;到了京城,往大理寺递了状子,上至天子宰相,下至贩夫走卒,都会知道你的事,还是该小心些。”
章石接受了对方的好意,但也有些好奇:“这种事,怎会到处传扬开来?”
吕粱笑笑:“先生事迹值得传扬,这京城虽多事故之人,但人性本善,总有人不失本心。”
嘴上这么说着,他心里想的却是:不让这种事传开,难道让京城百姓们去八卦真正的隐秘么?
章石被吕粱这一番话说得有些热血沸腾,此刻他真的感觉,这一切是值得的。
他是个读书人,像许许多多没能中进士的读书人一样,一次中举,三次落第,六年的努力,终究一场泡影。
有些人铁了心要考进士,无论失败多少次都要去考,三次考不上,失去了举人资格,那就再去考;但更多的人别说重新去考举人资格,就算是只失败一次,都有可能失了心气,或者家中再无力支持其继续科举之路,进而放弃后续的机会,直到举人资格过期失效。
章石就是很普通的那种情况,中了举,有资格考进士,那就考,考不上继续,三次都考不上,那就是没这个命,老老实实回家。
他家在当地也算是个书香门第,小地主的家底,一直有人读书,只是没人中进士做官,他已经是最有出息的了。
回去以后他就开设了学堂,教书育人,在十里八乡也算是很有名气的夫子。
这也是读书人很普遍的一种选择,以至于他时常觉得,自己实在是个没什么特点的人。
直到有学生告诉他,说家里交不起新加的税,地要被官府收走了。
他出面和官府交涉,很顺利地让官府把地还了,并且官府竟然很给面子地没有收多收的那一部分税。
这实在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学生那天哭着问他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时,这件事就像一根刺扎在了他心里。
他开始仔细观察县里的税收情况,并且四处打听,确认了这位姓鲍的县令有比较严重的私自加税和贪污贿赂的行为。
这依旧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又不是什么不谙世事的年轻人。
人到中年,没吃过猪肉也见识过猪跑,惊讶什么呢,做好自己就够了。
于是他依旧将各种圣贤的道理教育给学生们,期望着他的教导能让这些孩子在未来的某些时候,能够有所坚持,只是心里的那根刺却总是拔不掉。
直到有一天半夜,他猛然睁开眼,心里的声音告诉他,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他要去做些什么。
他原以为家人会阻拦,毕竟这不是一件对自己和家族有利的事,甚至可能有害。
可他的夫人却说:
“若是了了这桩心事,能让你半夜三更睡得熟些,不再唉声叹气地吵我,那你就去吧。”
然后他就开始了一场艰难的旅途。
像预料中的一样,好不容易收集了一些证据,一级一级上告,但官官相护,无数人劝阻。
好在他家里算是书香门第,有些影响;他自己是读书人,当年书院求学认识的同窗中也有当官的;他自己这几年教书育人,也挣得了一些名声,种种因素影响下,劝阻的人多,但没有对他动手的。
他曾无意间听到过一个衙役在背后说他的话:“一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教书先生,除了考不上进士没遇到过什么磨难,不知天高地厚,能掀起什么风浪来?不去理会他便是。”
听到这话时,他正在一家面馆吃面,肩上背着包袱,正是打算打道回府。
没错,他当时已经被劝退了。
劝退他的那些大人们,也都是读书人,还是进士出身,说话客客气气,有理有据,丝毫不为难他。
他被这种态度打动,心想这些身处高位,能做官到这个级别的大人们,果然是有过人之处,他们都和自己有商有量,没有为难自己,更是没有像传说中那样动粗,自己又何必为难他们呢?
但吃完这碗面,他就改了主意。
他要去京城告状。
没错,他只是个读书人,但正是读书才明理,正是读失才知得失,知兴衰。
历史和现实都告诉他,那不是他这种人能做到的,他没有什么英雄气,也没有什么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
他就是想再试一试,不试试怎么会死心。
幸运的是,他曾考了三次春闱,因为舍不得花钱在京城住着,所以每次都是上京赶考,开开回回折腾,这去京城的路,他也是真的走熟了。
但这条路依旧难走。
因为他没有带很充足的盘缠,也因为他要去做的事,并不那么能够说出口。
他是跟着商队一起出发的,同行的有很多真正进京赶考的士子,他在他们中间,丝毫不显眼。
看着那些年轻士子的朝气,以及一些和他年龄相仿依旧还在科举的老书生们眼中的浑浊,他会不禁想,对于一件事,放弃和坚持,究竟哪一种才是对的?
加更还差一点点,还有些要改的地方……今天的加放在明天早上吧,这样明天应该会有三更。
(现在过了十二点,但是不算明天)
(按照现在的状态,大概就是每天加一更,加上常规一更,能有每天两更的样子,希望后面能有状态爆种的时候,再多更一些,这个节奏肯定是不够推剧情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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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艰难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