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雾蒙蒙的清晨,天还未明,京城的南门口就已经排起了长队。
有平时就日常进出城的小商小贩,也有风尘仆仆而来的客商、官员、士子,以及其他一些什么因故进城的人。
有人走着,有人牵着马,有人有人坐在马车里,还有人坐在轿辇,
有人安静,有人喧闹,有人享受着秋日清晨的凉风,有人急得抓耳挠腮直跺脚,口中还念念叨叨。
但无一例外地,他们都在城门口排队等着,没有人表现出一副完全不耐烦、好似一开门就要冲进去的模样。
吕粱和好友都牵着马,排在官员那一排的最前排。
尽管他们这种有差事的京官确实有一定范围内的优先权,但他们能在前排,是因为他们来的最早,他们可不想耽误了自己的差事。
此时两人都还打着哈欠,吐槽着昨日夜宿客栈里的次等马草,虽然他们自己睡的铺席也并不好。
“吕兄啊,下次有什么事,咱们还是找个酒肆喝一顿就得了,这出城遛马大可不必。”
“那下次不找你了。”
“你这话说的,好像兄弟我不够仗义似的,实在是回家以后,不知道家里婆娘要怎么盘问,我说我没去青楼,是跟你出去了,她也不信啊。
“就算是你亲口和她说,她也定然觉着你是在帮我打掩护……吕兄你看那人!”
好友忽然指着旁边一列站在第一排的那人,吕粱说着他的手指看去,只看见一个身形瘦削、形容狼狈,身上的襕衫已有多处缝补痕迹的书生。
那人须发显出一副打理过但依旧毛糙的模样,面庞也满是风吹日晒过的痕迹,黝黑,多是皱纹。
但旁人依旧能够一眼看出,那就是一位书生,尽管他看起来年纪不小,背上背着看起来有些破烂的包袱。
“啧,这些屡试不第的书生,真的是,越来越……”他似是感觉自己的话有些不妥,停顿片刻才道,“越来越没了读书人的体面。
“这种人明白着就是考不上,也不知道来做什么,纯纯浪费家里的钱财,倒不如踏踏实实地做些事,这一年一年的,何苦来哉。”
吕粱听了友人的话则是摇头:“你怕是也忘了,自己当年求官时又是何等艰苦,得来以后又是何等意气风发。”
“嘿,这官做了也没什么好的,成天又忙又累,还不如乡下做个富家翁自在,你看他们这一个个的,能上京来,那肯定也是有家有业,折腾成这样子,又有几人真能得偿所愿了。”
吕粱知道,友人是得了家里的恩荫当官,就算也免不了坎坷,为了官位求爷爷告奶奶的,但也比自己要顺得多。
“这可是改命。”他还是道。
友人似乎这才想起自己这位好友曾经的不易,连忙找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他们就是读那些书,当了官以后也没什么用处,你是真靠自己本事走上来的。”
吕粱再次摇头:“你觉得我要是有的选,不会去走读书科举的路?谁不想一步登天?”
站在一旁被指指点点的书生也注意到这二人,仔细打量了两人一番,露出思索的神色来,随后一直不停注视两人。
吕粱二人自然是能觉察到对方的打量,感到有些奇怪。
尤其是吕粱,他总觉得似乎是有什么事要发生,自然而然地警惕起来。
很快,时辰到了,城门口的守卫缓缓将城门打开,然后拦在门口一个个地盘查进城的人。
“您是进京赴考的?烦请拿出文牒来。”守卫倒是还算客气。
这人看着如此落魄,不像是住得起长期客栈的模样,还能这么早来,估摸着还是京城里有亲戚家可以住。
那人手中拿出文牒,却说:“我不是来进京赶考的。”
“哦?那你是来做什么的?”守卫接过文牒,心下警惕了几分。
那人却是注视着已经穿过城门走进城中的两个背影,缓缓道:
“我是来告状的。”
吕粱距离那人已经有些远,并没有听见那人在说什么,可他还是回了头,眼神正对上望向他的人。
“你倒是胆子大,就不怕守卫抓了你去。”
吕粱二人从守卫这里接过这告状者,先带他到早点铺子上吃了些东西。
“我在地方已经连告两级,依旧不得公正,按律法,我有资格直接到京城上告,守卫无故不得抓我。”
这人无论是说话还是吃东西,都慢条斯理,极有读书人的涵养。
此时吕粱的友人已经赶着去衙门点卯了,而吕粱并不着急,因为他带着这人,就算是干了公差,小华指挥肯定不会计较这个。
“那你可知道我们?”
“知道,兵马司的人,以前曾来京赴考两次,打过交道。”
“那你知不知,我们兵马司的衙门,是有监狱的,只要我们认为你对京城安危有妨害,便可以抓你进去关着。你告状碰上了兵马司,可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大人是什么人,只看一眼便知。我这来的一路上,碰见了太多像大人这样的人,但我还是进了京城。
“若不出所料,大人会带我走进哪个能审理我案子的衙门,在下先谢过大人。”
说着,他便起身向吕粱躬身一揖。
吕粱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先带你去兵马司。”
“便是如此了。”
灵玉见了吕粱和告状者,听他们讲完事情原委,脑海里立刻就浮现了韩曜之前遇到的那个刀客,还有刀客被斩首的友人。
上告,总会有人上告,哪怕这种事于告状者而言并没有太大价值,无非就是为了心中的正义。
灵玉稍加思索,便作出决定。
“既然是官员擅自加税及贪墨的案子,送都察院肯定是最合适的,但你似乎和大理寺卿很熟?那你就送去他那里吧,我也不想和御史打交道。”
吕粱却是愣了一愣,然后提醒到:“他告的那个姓鲍的县令,应该就是太子府影卫王指挥家的。”
“这你都知道?你倒是消息灵通。不过这于我倒是没什么妨碍。
“人家千里迢迢地来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灵玉毫不在意地摆摆手。
也许这世上有许许多多这样的不公之事,难以杜绝,会为这种事站出来的人寥寥,能走到京城的就更少,朝廷也很难去为每一件事主持公道,人们默认这世道就是如此。
可既然人到了京城,站在了朝廷能看得见的地方,就没有当做看不见的道理。
大多数官员碰到这种事情,都会考虑自己能不能主持公道,能做好就尽量做,更何况灵玉什么都不用做,她只要不拦着就行了。
她甚至觉得,就算她拦着,她也拦不住。
待两人离开,她立刻提笔写信给太子府,在信上说了这件事,让他们好有个准备,别被人借题发挥了。
在吕粱还和大理寺卿诉说案件情况时,王宜春就已经在太子府的公房里收到了太子差人传来的消息。
得知情况后,她立刻意识到,她一定会被牵连。
这毋庸置疑,鲍家老大也是靠着她的恩荫才当了官。
但她依旧还有回旋的余地,鲍家不是她家,鲍家老大不姓王,鲍家人不是她的后人。
她手上似乎还残留着抚摸那个鲍家小孙儿脑袋的温热,但心中已经坚定,她再不能回去鲍二买的宅子。
她已经因为鲍家耽误了太多,也算是仁至义尽了,鲍家对她的恩情,在她这里,就在这一刻,她还完了。
她完全不为自己的决定感到意外,贪恋那种天伦之乐?不存在的。
她怎么能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她错过了太多,所以不能再错。
之前的大半生她都放在了修道上,往后余生,她要往上走,看看那更高处的风景。
想到这里,她开始尽量销毁自己和鲍家往来的一切痕迹。
她甚至想过自己要不要去都察院直接告发鲍大,只是考虑到她毕竟还在太子府,她依旧需要收敛。
往常上朝时,她总是极力避免呈现自己修道者的一面,想以普通官员的身份参与朝堂;但明日早朝,她必须得说,她是个修道者,对于俗世并不会过多理会,对于鲍家的事,她完全不了解。
“换掉她吧,不要在乎我爹的意见。”
太子妃挺着肚子,听完太子和她说的王宜春的事,忍不住说道,“她在朝堂上那般显眼,哪里是影卫指挥该有的样子。”
太子柔声抚慰着:“与你说这些,可不是让你生气的。”
“司天监监正大人又有意见了是不是?他又要胡乱做些什么?”太子妃原本只是抱怨两句,听见太子说她生气,她才是真的一下子被挑起怒火。
“你也跟着他一起胡闹?”
太子自知失言,不再像刚才那样只是安抚,而是认认真真说起自己的想法:
“起先我确实没太在意她,但看她在朝堂的言行,倒是让我觉得,修道者在朝堂上的样子,也许本就该是她这样,有自己的见解,但像个孤臣,唯上意是从,这才符合修道者的处境。”
太子妃听了,用震惊的目光看着他:“殿下,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们是修道者,他们不是宦官!”
太子也一下怔住,似乎恍惚了一阵,才道:“我是在说,我应该是在说……朝堂上总要有这样的人,也许让修道者去扮演这样的角色更合适,毕竟他们更不惧怕来自方方面面的威胁。”
争取明天开始有加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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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进京上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