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英宁坐在床上,看祝威和房里几个丫鬟来回。看的时间久了,他就靠在床上,朝着床顶幔帐发呆。
祝威忙完,打发丫头们到外间守着,走上前去同自家公子回禀工作结果。
“你办事我放心的,就这样吧。”祝英宁说,“祝威,你说书院里头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可能也没剩多少人了罢?公子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了?”
“太无聊了。你去我的行李中拿本书来吧,让我有点事做。”
“是。”
在祝英宁看书时,祝威道:“公子是想现在还是稍后洗澡?我好提前着他们去烧水。”
“现在就去让他们烧水吧,再晚点感觉又要降温。”
“是。”
祝威出门说了两句,很快又回来陪侍。祝英宁喊他坐下,说道:“你说,马文才到他外婆家了没?”
“应当到了罢,萧府可比祝家庄近多了。”祝威思考着,又道,“公子,你好像越来越关心马公子了。”
“关心朋友有什么问题吗?”
祝威摇头,“但我担心你和马公子走得太近,会遭来无妄之灾。”
“什么灾?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死我都不怕,还怕他们?”
“公子,这话可不能胡说,快呸三声。”
祝英宁偏头呸了,祝威拜过四方,说道:“公子你别怪我多事,只是我头前听过一些话,心里忐忑。”
“什么话?”
“说白了无非就是嫉妒公子,只是有的人家确实有点本事,我怕他们后续会对祝家不利。”
祝英宁道:“他们自己没本事,反倒要打压有本事的,真当自己能横着走吗?要我说,就这样的心胸和见识,难怪他们一直没长进。”
祝威点头。
“我说你这两天怎么看着没什么精神,原来是在愁这个。你每天在外头听夫子的课,肯定听过那句‘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想成大事,不可能不遇困境。”
祝威:“公子你想成什么样的大事?”
“保密。”
“是想当官吗?”
祝英宁道:“你以后就会知道了,不用心急。”
祝威又问了几句,听过公子回答,心里略微冷静下来,说道:“时候差不多了,我去看看他们烧完水了没。”
正说着,就听外头有人说话,说是已经备好热水,问公子什么时候要用。
祝英宁放下手中的书,“时间点算得还挺准,来都来了,那就用罢。”
“是。”
祝英宁洗过一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又换上祝夫人新着裁缝做的寝衣,坐在镜子前梳头。
他有的时候也挺没法接受留这么长的头发,但见其又黑又密,那点子话就又吞回肚子里。
梳完头,他当即上床,任由被里热度缠绕全身。床边还放着头先没看完的书,他顺手拿来,读着读着,就这么倚着睡去。
丫鬟来熄了烛火,顷刻间,一切归于黑夜。
预定好的法事如期而至,祝英宁闲来无事跑去庭院探看。
这群道士跟他想象里的差不太多,口里念的东西一句都听不懂,听了几句,又看祝夫人朝这边使眼色,很快退开。
风寒尚未大面积波及到上虞这儿,祝英宁还能出门转转。恰逢这两天是月中,祝家庄附近办了个小集市,他让祝威收好荷包,跑去赶集。
这儿的集市小摊种类没现世多,但停停走走看看,还挺能打发时间。
祝英宁买了包饴糖尝味道,有点甜,但又没那么甜,看祝威眼馋,分了他一块。
街上有卖印糕的摊子,祝英宁看了看,买了几块,见还有别的糕点,一并打包带走。
偶一转头,见着个卖小饰品的摊子,想着买点送给小妹,正挑选着,就听不远处传来两声呼救。
因人声鼎沸,这声响并不明显,一开始祝英宁还以为是错觉。又来两声后,他放下手里的络子,追寻而去。
声音是从不远处一条巷子里传出来的,祝英宁定睛一看,似是恶霸在调戏良家女子。
他眼珠一转,大喊道:“官差大人,就在这里,快过来。”
喊完之后,他赶快拉着祝威藏到那恶霸看不到的地方,不想那恶霸哼哼两声,不可一世道:“哪个官差来了?让小爷看看,我看是谁敢来坏小爷的好事!”
“坏了。我说怎么这么眼熟,这人是王家的。”
“王家?一听就很炮灰。”
祝威道:“他家与琅琊王家有点远亲,平日里在上虞作威作福惯了。公子,惹到他可讨不到什么好。”
“他是不是以前对英台出言不逊过?”
“不止小姐,还有公子你。”
祝英宁道:“那正好,新仇旧恨一起算。”
“公子,你打算怎么算?可不好乱来。”
“放心,君子动口不动手。”
祝英宁走出来,制止那王公子的行为,王公子一见是祝家的傻儿子,蔑视道:“我说怎么感觉闻到一股骚味,原来是祝家那个爱乱撒尿的公子来了啊。”
他身旁的两个小厮也跟着笑。
祝英宁道:“我刚还在问祝威,这里是不是改放夜香桶了,不然哪来的臭味。没想到居然是王公子在说话,失礼失礼。”
他还刻意向对方拱了拱手。
王公子又道:“你不在家里爬树学猴,跑我这儿来凑什么热闹?”
“那姑娘是我旧识,找她有事,烦请王公子移步。”
“笑话,你说是就是。那你说说这小娘子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她叫……”
祝英宁向那女子丢了个眼神,示意她趁机快跑。女子看准时机,铆足劲从王公子及党羽留出的空隙中逃出。
“快!抓住她!祝英宁!让开!”王公子看上去气急败坏。
祝英宁丝毫不慌,嘴角噙笑,看他发疯。
“祝英宁,你做初一,可别怪我做十五。上!给我狠狠教训他!”
小厮不敢上前,小声说不好惹事,怕回去没法跟老爷交代。
王公子狠抽他一巴掌,“对付一个没落世家的子弟有什么好怕的?别忘了,我可是出自琅琊王家!”
祝英宁淡淡补了一句,“旁旁旁的支而已。”
王公子咬牙切齿,上去就要扇他巴掌,被祝英宁抬手拦住,反得来一记响亮耳光。
“你!”
这王公子叫得大声,实际上就是个纸老虎,平日里玩得花,底子早就废了大半。
以前他连脑子不好使的祝英宁都没打赢过几次,更不提现在这个恢复正常还每天锻炼身体的。
“还傻愣着干什么?上啊!”王公子对着自己的小厮们破口大骂。
小厮们即刻冲上去,祝威一惊,忙去帮公子,但王家小厮们也不是吃素的,很快就把他打到一边,围攻祝英宁。
祝英宁本事再大,可也是风寒初愈,这样剧烈的运动下来,身体很快有点吃不消。就在这时,就听巷子口有人在喊官差大哥快来,没多久,几个官差过来喝止。
领头官差一见又是王公子,一个头两个大,但他还是例行公事问了来龙去脉。王公子有个叔叔在衙门当差,还是这群官差的上级,他一下子有了底气,开始颠倒黑白。
反正无论如何,他叔父都会为他擦屁股,而且几个平头百姓而已,哪来资格跟官斗。
“当真如他所言么?”领头官差看向稍显狼狈的祝英宁。
祝英宁道:“他调戏民女,我行侠仗义,就这么简单。”
“是的,官差大哥,这位公子说的才是实话。”
王公子依旧颐指气使,“我只是在向这位姑娘问事,可能言语间有点唐突,是他不由分说来打我。”
另一名官差道:“最近常有骗子团队出来讹诈,上回就有个谎称被调戏的女子来报案,或许她也是同样情状。”
那女子大呼冤枉。
那人继续说:“王公子是王主簿的侄儿,在王主簿教导下,又如何会做出这些恶霸行径?”
他还刻意咬重王主簿三字,提醒队长。祝英宁听着,莫名有点好笑,一时不知这人这两句话是在为王公子开脱,还是阴阳怪气踩他一脚。
官差队长道:“都带回去交由大人处置。”
先前发言的那位官差脸色好看不少,说道:“几位,请罢。”
到得公堂,祝英宁观赏多于紧张,他打量一圈,心说原来这就是这个时代的公堂,跟他在书上看到的差不多。
两队衙役排开,口称威武,他们提到的大人登场,看模样还算周正。
他早在后堂就听过衙役回报,紧接着王主簿还添油加醋,可他又想着祝家在本地也算有点威望,索性当个和事佬,让他们相互赔钱了事。
王公子哪里肯依,叫嚣着要往上告,还说自家老爷子与马太守是旧识,要是这事闹到马太守那儿,只怕县令大人官位难保。
怎么又是马太守?祝英宁腹诽。
县令自是晓得他祖父与马太守之间的交情,连着自己这官职也是托了王老爷子举荐而来,要是真把人得罪狠了,只怕后果难以想象。
“师爷,带他下去验伤。”
师爷颔首,请人进内堂。
祝英宁发觉他们上下级交换过的眼神,心说事情恐怕不太妙,如他所想,师爷验完伤一上报,大人当即改判收押祝英宁三日。
“谁敢动我家公子!”见衙役靠近,祝威大喊一声。
王公子斥道:“你家公子又不是豆腐做的,有什么碰不得。”
祝英宁道:“如果因为惩处恶霸坐牢三天,我认,毕竟打人的确犯法。但草民有句话想说,若父母官不为百姓办事,反而成为地头蛇的保护伞,这高堂怕是难坐得安稳吧。”
“大人,他恐吓你,是不是罪加一等?”王公子大叫。
县令道:“他没有指名道姓,你又怎知说的是本官?还是说,你自认是他提到的地头蛇?”
堂下人大多憋着笑。
“来人,带他下去。”
“我们家公子也受伤了,那是不是也得让伤他的人坐牢?不然我也往上告。”
王公子道:“就是手上被抓了一道,都没见血,告什么?我还说是他自己故意抓的,想要诬赖我呢。”
祝英宁冷冷瞥他一眼,他顿时住嘴,可看到祝英宁老老实实跟官差离开,心里头一下子又高兴起来。
刚和公子分开,祝威就马不停蹄跑回祝家庄找老爷夫人。
依着惯例,每个犯人入牢房之前要先上交贴身物品,祝英宁也不例外。交过东西,他被投进中间的一个空牢房。
大概过去一刻,又或许更久一些,一名牢差快步过来,手里举着个东西。
“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祝英宁凑近一看,是马文才给他的扇坠。
他这才想起来,之前因为担心会在集市上遇到扒手,出门前特意把东西装进荷包,荷包装在中衣内兜,搜身时也被牢差翻走。
“快点回答!谁给你的?”
祝英宁道:“朋友给的。”
“哪个朋友?”
“马文才。”
牢差一听,傻了,暂时留下祝英宁,又让手下去请自己的上级们。
县令,师爷,王主簿等人都闻讯前来,逐一查验过后,面面相觑。
师爷问道:“这东西当真是马公子赠你的?”
祝英宁老老实实回答,“我们同在万松书院上学,也是好朋友,他听我这次要回家,就送我这个当礼物,说可以庇护我平安。”
庇护平安。这四个字可没明面上说得这么简单。
师爷心中想道,能相赠贴身之物,只怕二人关系匪浅。那王公子祖父与马太守相识是一回事,可谁人不知马太守最是看重自己的儿子,要是知道自己儿子的好朋友被人欺负,肯定是会追究到底。
想到这里,他看了一眼王主簿,只见对方已然面如土色,看样子怕是在心里痛骂自己那个不听话的侄子。
祝英宁没想过要拉马文才下水,他跟王小公子之间说破大天,那都只是私人恩怨。
因为打架斗殴进局子蹲两天,在他这样一个法治社会公民眼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不然没有严惩的话,实在是管不住人。
至于舆论,黑就是黑,白就是白,硬把黑白颠倒,最后真相揭露,丢人的只有造谣者自己。
只不过,随着扇坠的出现,这件事的发展可能真就又是另一个走向。
祝英宁悄摸在心里叹了口气,想着回书院后一定得向马文才解释清楚,可不能让他误会自己居心叵测。他比他那个定性多疑的父亲感觉还要难搞,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越想越头疼。
“王主簿。”
王主簿一惊,对上出声的县太爷,县太爷道:“你那侄子的伤,本官还是觉着更像是皮肉伤,在家养两天就成。你看,这祝公子不也是受了伤吗?”
王主簿不傻,听出大人在强调什么,忙回道:“下官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大人判重了,理应维持原判。”
师爷应和。
县令道:“既这样,本官便判祝英宁赔偿王公子三十两银子作为医药费。至于这牢期么,免了。祝公子,你可以回家了。”
祝英宁手足无措地收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向他们鞠了下躬,跟着衙役离开。县令横了王主簿一眼,拂袖而去。
*
会稽郡,马府
马太守听过管家禀报,面露异色。
“此言当真?”
马府管家道:“是上虞县师爷派人快马加鞭送来的消息。小的也去查过,这个祝英宁正是先前情报里提过的公子同屋人。”
“文才竟与他那样亲近,居然连陛下的赏赐都能送他?当真稀奇。”
“老爷,那王家人该如何处置?”
马太守道:“他们既得罪文才的朋友,就按老规矩办。说起来,这个王家也不是头一回打着本官名号招摇撞骗,要不是王家有些家当,本官又何必睁只眼闭只眼。”
管家道:“小的先前打听过,这祝家不输王家,只是族中无人可依,之前还一直想法子往府里递拜贴。”
“这祝员外长久以来兢兢业业,循规蹈矩,如今祝家家大业大,倒不失为一个好帮手。”
“老爷的意思是?”
马太守眼里闪着精光,回道:“他们既有心结交,本官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