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英宁感觉头疼,伴随头疼而来的,还有口干舌燥。
他坐起身,见外头已是月升树梢,再看一眼隔了一排书背对着自己的马文才,对方呼吸平缓,像是睡熟。
摁了摁依旧胀痛的脑袋,祝英宁小心起身下床,倒了杯茶。茶是冷的,灌进肚子激起更深一层寒意。
不会真中招了吧?他心想。
又一杯冷茶下肚,祝英宁拖着身子转身,刹那间,他望见月影之下坐着的人,登时吓了一大跳,身子也陡然有点发软。
“文,马兄。”
“我不叫文马。”马文才说,语气听起来很平静,不像是刚睡醒的样子。
他又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祝英宁摇头,担心他看不清,回道:“没事,就是有点口渴。抱歉,打扰到你休息了,继续睡吧。”
马文才没有躺下,专注地收录祝英宁的一举一动,又问了一遍,“真的没事?”
祝英宁摆手,“快点睡吧,吵醒你真不好意思。”
“无妨。”
马文才注视对方的背影好半晌,才重新躺下,闭目入睡。
情况变得恶劣是在四更天,马文才本就浅眠,听到身侧时不时传来的哼唧声,更是静不下心。
照他的经验,祝英宁睡觉很安静,不打鼾、不梦游、不磨牙、不说梦话,不然他也不会允许对方在这儿住着。
而现在的动静,不大对劲。
他很快坐起身,探身查看对方现状,凭借睡前记忆,摸索到对方的头,再下移到额头,手指触碰到那处时,下意识缩了缩。
烫的。
马文才不信邪似的,又试了一次,这回是整个手掌都覆盖上去,感受到不住传来的不同寻常的热意后,他即刻披好外衣,下床点亮蜡烛。
“祝英宁。”他轻声连唤几下床上脸颊晕出不自然红晕的少年。
祝英宁迷迷糊糊地答应一声。
“你发烧了。”马文才说。
祝英宁回答他的是一声轻哼,马文才眉头微皱,打湿那块已然晾干的帕子,贴上他额头。
“你先在这儿待着,我让人去请阿清姐来。”
“别。”祝英宁似乎是恢复点意识,“不去诊所,不想打针。家里不是有药吗?吃颗布洛芬,再泡个感冒冲剂,睡一觉就会好的。”
马文才哪里晓得什么布洛芬,但最后一句他还是听得懂,坚决回答:“不行。”
“能不能关灯,好亮,我想睡觉。”祝英宁呢喃,“你们别担心,我身体很好,能撑得住。”
马文才眉头皱得更深,心中开始疑惑祝英宁以前是不是就这样硬熬着,最后才会烧得脑子出现问题。
想到这里,他出去喊了声祝威,书童们住的房间就跟公子们的隔一道墙,他这一喊,祝威马上睡眼惺忪地开门跑出来。
“马,马公子,怎么是你?”
“你家公子发烧了,去请阿清姐来。”
祝威忙应下,随便关了下门,往阿清姐住处找人,马文才临回房前顺手把他的房门关严实。回屋之后,他将门窗都检查一遍,确保没有漏风,才又过去探望祝英宁。
祝英宁睡得非常不安稳,整张脸无意识地皱起,嘴里还在念着什么,听不真切。马文才略微靠近些,也只能听得一二。
那一二则是爸妈。
马文才忽然回忆起自己幼时也生过一场大病,那时陪在他身边的只有乳母。
当年,马太守还不是马太守,那天他还在为官途奔波,参与着一位高官组织的酒局。仆人禀报公子生病后,他一时无法抽身离开,只着仆人去请城中最好的大夫去为公子医治。
年幼的马文才在迷蒙间唤着父母,听得乳母和屋内其他丫鬟们直落泪,遗憾夫人早逝,叹息老爷的不闻不问。
似乎就是从那一场病之后,马文才跟父亲的关系不再热络,又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有太过热络的时候。
又从某一刻开始,他才发觉没必要刻意跟那个男人去维系表面那点浅薄的血脉亲情。
面对同样在睡梦中呼唤父母的祝英宁,他心里不由得升腾出一股子酸楚,伴随酸楚到来的,还有一阵难以言喻的疼痛。
为什么疼,他不清楚。
但他清楚的是,自己上前坐到祝英宁身侧,就像乳母曾经对待他那般,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胸膛,低声说:“你爹娘都会回来的,安心睡吧。”
祝英宁的情绪真就慢慢平静下来,虽说呼吸听上去依旧有点沉重,但皱着的脸俨然有舒缓下来的迹象。
没过多久,有人敲门,是阿清姐。
马文才快步过去迎她进来,阿清姐检查一番,回道:“和他们的症状一样。”
“那是不是要送下山去?”祝威问。
阿清姐道:“这个点下山太折腾了,英宁这病耽误不得。这样,你按这个方子煎药,先把英宁的烧退下去,等天亮之后再行定夺。”
“好。”
像是注意到马文才眼里的困惑,她回道:“这是山下名医给的方子,说对付这回的风寒功效不错。这帕子……”
阿清姐回忆起师母跟她说过的话,马文才所用之物皆为精挑细选,单是这贴身帕子就用的上等雪绢布,一匹少说也要五两银子。而现在,这上等雪绢布差点都快被拧成抹布。
“帕子怎么了?”马文才一如往常地平声询问。
阿清姐摇头,“没,只是觉得有点眼熟。”
“当时事态紧急,见到什么就直接拿来用了。”
“要是英宁醒来后知道这事,肯定会很感动。”
马文才道:“这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救死扶伤本就该是君子所为。”
榆木脑袋。阿清姐在心中暗暗评价。
经过些时候,祝威端药回来,等祝英宁服过药,阿清姐等候片刻,确认对方病情有所好转,叮嘱马文才几句,动身离开。
祝威想留着照顾公子,被马文才以自己不喜欢有多余的人在房里为由拒绝,临走前,他深深望睡得正熟的公子一眼,吹灭桌上蜡烛,关门垂头离开。
被祝英宁这么一折腾,马文才残余那点睡意早就烟消云散,可外头的天尚未见亮,屋内又恢复先前的昏暗,书是看不了了。
他想了想,索性靠在身后木柜上,背诵之前夫子要求详读的文章。
*
祝英宁做了个很长的梦,梦到自己高二那年。那天似乎是初冬,他有点记不得日子,就记得降了温,风很大。
接连数日的高强度学习和毫无征兆前来的变天,终于打垮这个自认身体强健的高中小男生。
他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被窝里弥散着太阳曝晒后的气息,他听到有人在轻声说话,也许是他爸爸,又也许是他妈妈,听不真切。
接着,有人给他换了脑袋上的毛巾,其实他更喜欢用退烧贴,不容易掉,只是每次用都会痒。校医说他可能是对某种布料过敏,于是,家人就只能启用回最原始的办法来降温。
又有人在轻拍着他的被子,就像小时候妈妈哄他睡觉那样的力度,那个人在说,爹娘很快就回来了。
是小妹的声音吗?听着有点不像。
爹娘?奇怪的称呼,是又沉浸在哪部古装剧了吗?
他又感觉被什么人扶起,喉咙里流过苦涩的药汁,他熟悉的感冒灵可不是这样的味道,那玩意儿偏甜。
不会是老妈又听了哪个邻居阿姨的话,去菜市场买了草药来煎吧?尽管良药苦口,但这也太苦了,还有点咸,好古怪的味道。
脑袋又变得昏昏沉沉,周围的一切又开始变得扭曲,他迷迷糊糊地沉入黑暗。
等祝英宁再次正式睁开眼,头个见到的便是房梁,他有点发懵,注意到边上似乎有人,抬头去看,就见有个俊朗少年支着一边脑袋正在睡觉。
他眨眨眼,只觉对方有些眼熟。思绪渐渐回笼,他惊讶地抽了口气。
马,马文才?他怎么睡在这边?
因着脑袋更大幅度地移动,覆在上头的半干帕子啪嗒掉落。祝英宁好奇研究半天,一开始以为是洗脸巾,直到看清上头绣着的花样和一个马字,才后知后觉发现这是马文才的东西。
仿佛是感觉到投射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太过热烈,马文才很快睁开眼,声音微微哑着,“醒了?”
祝英宁点头,“你,你这是什么情况?”
他的声音听上去比马文才还哑,而且说话的时候嗓子还会有点疼。
“好点了吗?”马文才又说,“你昨夜发烧了。”
祝英宁啊了一声,去摸自己的额头,“好像没那么烫了。”
马文才也去摸,确实没先前烫手,回道:“继续休息罢,我去洗漱。”
“你吃早饭了么?要是没有,让祝威去食堂带点回来,食堂的粥好喝,包子也好吃。对了,捎上我一份,想要白粥和炒鸡蛋。”
马文才嗯了一声,唤祝威过来,祝威端来新的洗脸水,又按要求带回所需吃食。
“公子,你真的没事了吗?”在看到祝英宁裹得厚实下床时,祝威问道。
祝英宁:“除了又渴又饿,嘴巴有怪味外,没别的毛病。”
说着,他随便洗漱两下,落座吃早饭。
“我这事你没告诉英台吧?”
祝威道:“还没来得及,那我稍后就去告知小公子。”
“别别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银心就够她操心的,再加上我,万一她承受不住也生病了怎么办?”
祝威称是。
祝英宁偶然瞥见身边看上去不大自在的马文才,便同祝威道:“你再去请一趟阿清姐吧,我还是有点头疼。”
“我这就去。”
祝威很快消失在屋外走廊。
“头还疼?”马文才舀着手里的白粥问他。
祝英宁比了个手势,“就一点点。怎么样?食堂的早饭好吃吗?”
“勉强。”
祝英宁:“既然马兴没回来,我又生病,不如就让祝威去带饭得了。你能吃饱,又不用担心被马家那边发难。”
“我从不担心马家,他们亦不会发难。”
祝英宁笑了下,低头喝粥。
“只是觉得没必要过多纠缠。”
祝英宁往嘴里送进一块炒鸡蛋,“能理解。不然我也不会提出刚才的建议,考虑一下吧。”
马文才应了一声,继续喝粥。
早饭进行到一半,被请来的阿清姐到,她脸上仍有倦意,而进来看到静声喝粥的两人,这点倦意很快消失。
马文才居然愿意跟人同桌吃饭,很罕见的场面,她得多看几眼。
“阿清姐。”
她循声看向祝英宁,恍然忆起自己来这儿的目的,牵开一抹笑,温和地问起相关事项。听过看过之后,说道:“还有点烧,再服一剂罢。”
“不用下山了吗?”祝威问。
阿清姐摇头,“目前看来不用。我来前问过山长,他说非必要时期不要下山,山下龙蛇混杂,没准还会加重病情。”
“知道了。”祝英宁说。
早饭用完约半个时辰,祝威来送新一碗药,这药从气味和味道都让祝英宁排斥。但他更讨厌生病,捏着鼻子喝完,而后送进一颗果脯。
“去去去,别再让我看见它。”
祝英宁像赶瘟神一样赶着那碗药,又去漱了好几次口,心满意足地回床上躺着。
想起之前还没说的话,对正在看书的马文才道:“谢谢你马兄,没想到你居然会照顾我一晚上,给你添麻烦了。”
马文才放下书走过来,摆正他额头上重新打湿的帕子。
“睡罢。”
“你放心,我一定会报答你的。”祝英宁握住对方的手,煞有其事道。
马文才盯着两人交握的手,并没有像平常对待他人那样不满挣脱,转淡淡回道:“日后再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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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