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医院矗立在葵市老城区的中心地带,以前看起来庞然巍峨明亮如雪的建筑,也同日渐没落的老城区一样黯然了。
荆戈站在医院门厅前,等去停车的隋嘉叶。一辆救护车鸣笛匆匆施出,很快消失在暮色渐起的十字路口。
他们一前一后走进医院,这间他过去觉得怎么跑都跑不到尽头的大厅和长廊却都变得逼仄狭窄,记忆里那刺眼的明晃晃的灯光,此时也都变得昏暗浑浊。
“你在这里工作?”,荆戈先开口。刚才隋嘉叶的车还离大门老远,门卫就起了杆,还对着车窗打了个招呼,显然不是一般病人家属的待遇。
“对啊,恰好我妈也在这边住院。不过我在外科,她住在神内一科,我先把你送过去让她激动激动,不过没法呆久了,已经都在等我手术了。”
她的话语照旧充满了程式化的礼数,不亲近也不算冷漠,说话的时候甚至连转头的意图都没有冒出过,这一点,站在她身后的荆戈看得清清楚楚。
“嗯,你先忙。我陪妈妈呆一会,你放心。”他柔声予以宽慰,但在对方听来却好像触动了逆鳞,换来突然不加客套的一句反驳。
“荆戈,那是我妈。别这么不见外。”
两人闷声进了电梯,升到了四楼的神内一科。隋嘉叶按响了门铃,值班的护士开门把他们放了进去。
护士显然认识隋嘉叶,熟络自然地打招呼,“隋医生好,来看阿姨啊。”等看清她身后跟着的男人,眼光立时充满了探究。
隋嘉叶点点头,继续闷声往前走,荆戈左右看着病房外的门卡,寻找嘉叶妈妈的名字,猝不及防地,走在身前的隋嘉叶停下了脚步。
“抱歉,我刚才失态了。但我还是要说明,你这次能来,我很感激。过去发生什么都不重要了,多陪她说她爱听的话,让她开心一下。拜托了。”
即使灯光昏暗,荆戈还是能看到她极力控制但不受控制的红眼眶。
又往前走了几步,她侧头示意,荆戈知道到了,没有太多调整的时间,他木然跟着隋嘉叶走进了病房。
出乎意料地,穿蓝白条病号服半坐着的女人看起来神采奕奕,齐肩发整齐优雅夹在耳后,看到他们两眼弯成月牙,欢快地招呼:“小戈回来了,快过来让妈妈看看。唉呀,人怎么变这么瘦,白人饭果然不养人……”
荆戈和隋嘉叶坐到病床旁的凳子上,病房里干净整洁,隔壁的床位没有住人,房间里只有他们三个。坐近了,才看清女人刚才正在病床上架起的小桌板上翻看照片。
他不敢叫妈,又觉得叫阿姨太过生份,只好避重就轻地接话,“当然没家里的饭好吃。”
“嘉叶,你去手术吧,我这里很好不挂心啊。我和你哥多聊会。”见她记忆明朗口齿清晰,隋嘉叶放下心来,嘱咐几句就匆匆往外科手术室跑去了。
病房一下子安静下来。荆戈坐到女人身边,只会出现在梦里的温馨气味瞬间萦绕在他的周身,他虽然极力克制,但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开始涌动。
他扬起头试图压下这强烈的泪意,却被身边的女人温柔地拉进了怀里,“傻孩子,哭什么,回来就好,妈妈一直在等你。”
世间最深挚的母爱,他是从这个女人身上得到的,如果没有那场骗局的话。
“在美国过得好不好?这次回来还回去吗?听说你结婚了,有孩子了吗?媳妇回来了吗?”等他情绪平复下来,女人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
问完又有点不好意思,“这些不想说就不说,我就是太激动了。想你刚来我们家那会,才多大一娃娃啊,现在都成家立业了,就是离我们太远了。”
荆戈红着眼坐到她身边,一时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便安静地陪她一起看起照片。
“小戈,还认得这张照片不?”
女人从一堆照片中翻出一张递给他,荆戈接过来忍不住笑了,“这是隋叔第一次带我到家的时候。”
那年荆戈15岁,是个混迹在游戏厅网吧迪厅台球馆的不良少年。
他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异了,他跟随妈妈生活,偶尔也去爸爸家住一段时间,幼年在不断漂泊但却并不缺爱的日子里缓慢度过。
小学的时候,妈妈再嫁了,继父对妈妈还不错,但背地里却对他常常施加暴力,他不堪忍受躲到爸爸那住了两年。
跟爸爸一起生活的日子简单却幸福,他的成绩也升得飞快,初二那年还拿到了年级的第一名。
可是好日子没过多久,爸爸突然因公殉职。他只好又回到妈妈和继父家,失魂落魄地过了一段时间,到初三时学习成绩一落千丈,又认识了几个小混混,后来索性辍学混了社会。
突然有一天,有个警察找上门来,在他家吃了顿午饭,饭后关起门同他妈和继父谈了好久,过一会他妈来让自己收拾东西,跟这个叫“隋叔”的警察回以前爸爸工作的葵市生活。
荆戈当然不肯,但妈妈说这样就能有钱给弟弟和妹妹上学,他一下就明白,这是把自己卖了。
但继父对他冷嘲热讽拳打脚踢的日子早就过够了,于是他冷着脸一句话不说收拾完自己那点可怜的家当,头也不回地跟隋叔走了。
为了表示自己的态度,他特意穿了一身脏兮兮的破洞牛仔服,痞里痞气表情不善地跟着男人进了新家的门。
一进门,就见一个白衫长裙笑语盈盈的女人,带着一个漂亮的像洋娃娃一样的红衣女孩站在客厅正中央,还拿着几只五颜六色的氢气球,一同欢迎他的到来。
他一眼就瞧出,红衣女孩对于手拿气球这样幼稚的举动颇为抗拒,不动声色地将缠了绳子的右手藏到身后,抿嘴羞涩地笑着。
“欢迎小戈,嘉叶,你有哥哥啦。”她把女孩的手塞到他的手中。
“小戈,以后嘉叶就是你的妹妹,你们要永远相亲相爱。”
所有的抗拒原地蒸发,他讷讷地任由女人摆布,甚至不由自主地握紧了红衣女孩柔若无骨的小手。
“来,笑一个。”女人手拿一款那时候可不多见的单反相机,喀嚓一声记录下了这个难忘的瞬间。
殊不知,却是一切欢喜也悲愁的开端。
为他拍照的白衣女子,刚开始被介绍为“陈阿姨”,但很快被称呼主人自己所否定,“叫我妈妈吧,我还没有养育一个男孩的体验呢。”
这是一个温柔又充满浪漫文艺气息的女子。她学美术,也在当地的小学教美术,家里虽然不大,但有一间专门的书房,辟了一角做画室,装饰得古香古色,身后的架子声错落有致摆满了宣纸、画笔和颜料。
哈哈她还热衷摄影,喜欢买花,为自己和女儿亲自裁剪、漂染色彩各异的衣裙。
而对荆戈,她格外地用心,一日三餐换着花样,去商场买新衣服,这甚至都是隋嘉叶不能享受的待遇。更不允许自己的丈夫大声对他说话,哪怕是自己一开始抗拒改掉之前的坏毛病,逃学去网吧。
“孩子受了多少苦,他那是被坏人教唆了,你不能像审犯人一样。”她试图用爱救赎他。
后来,他终于开口改叫陈阿姨“妈妈”,但对“隋叔”却一直没改口,有时候一家四口出去吃饭,他一会叫妈,一会叫隋叔的,服务员分不清一家人关系,还以为是离异夫妻重新组合,闹出不少笑话。
在隋叔一家人的努力下,他在葵市一中的初中部入学,最后两个月的冲刺之后,参加了中考,以刚到及格线的成绩考入了葵市一中的高中部。
那一年,13岁的隋嘉叶升入了葵市一中初中部二年级,与隔壁高中部的荆戈成了家人和校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