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冥冥,不知不觉到了掌灯时分。
李照楹伸了个懒腰,她写了一天,连午饭也没吃,总算整理好第一卷。这会儿放松下来,登时觉得腹中空空,雷鸣如鼓。
正巧敲门声响起,打开门,客栈的伙计一手持蜡烛,另一手小心地护着不让灯芯被风刮到。“李大夫,”他很开心,“小的正要给您送新的蜡烛来。”
李照楹让开,伙计安置好蜡烛,道:“李大夫,厨房给您留了饭,小的上来敲了两次门您都没应。这会儿刚把饭菜热了一遍,您下去吃吧。”
“对了,”伙计在汗巾上擦了擦手,“有个人在楼下等您,说是您弟弟。”
此时过了饭点,大堂中的客人寥寥无几。靠近窗户的一张桌子边坐了个身材修长的年轻人,他清秀的脸庞还带着风尘仆仆的疲倦,身上背了个小包袱。
李照楹不自觉的就露出笑容,加快脚步。
年轻人听到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转过头,露出灿烂的笑容:“二嫂!”
李照楹脚步一顿。
年轻人迎了上来,张开双手似要给她一个拥抱。李照楹侧身避过,年轻人嘟着嘴说:“我是令姿啊,日夜兼程地赶来,二嫂都不肯让我亲近亲近。”
他面目清秀,唇红齿白,尚留一分稚气,作这小儿撒娇姿态倒也不难看。
李照楹对他点头微笑,伸手示意两人落座。
李令姿坐下,挟了一筷子饭菜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嚼得香极了。“你也吃啊,”他热情地倒了两杯酒,“二嫂这么迟还没用餐,必定饿了。”
“令姿敬二嫂一杯。”
说罢,李令姿仰头一饮而尽。李照楹接过酒杯,替他满上。
“哎,不能就我一个喝呀,”李令姿嗔道,“二嫂为长,理当先饮。”
李照楹捧着酒杯,但笑不语。
年轻人也捧着她敬的酒,迟迟不肯入口。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那张和善可亲的脸庞渐渐阴沉下来,说出口的语调也阴鸷沙哑:“你怎么不喝?”
李照楹眉毛一挑,瞄了一眼他满满当当的酒杯。
年轻人泼掉酒水,桀桀笑道:“看来骗不过你,我是哪里露了破绽?”随着咔咔响声,他的身形迅速缩水,变成一个身高仅四尺的侏儒,伸手在脸上一抹,除去易容。
李照楹冷笑,还敢问哪里露了破绽,第一声“二嫂”就暴露了他的身份,假扮别人也不知道事先调查清楚。
「令姿怕黑,从不赶夜路。」
为了教对方看清楚,李照楹特意放慢速度,「而且我弟弟举止矜贵,吃起饭来,绝不会像个饿死鬼。」
她的三弟李令姿,从小就是个讨厌鬼。生活要求极高,为了挑一盒适合冬天的熏香可以几天几夜的折腾。不喜欢医术,研究出来敷脸擦手的瓶瓶罐罐却摆满了一间屋子。
虽然性格挑剔,身娇肉贵,可他嘴甜得很。因此大家即使被他折磨得苦不堪言,却还是很喜欢这个小子。
想到弟弟,李照楹的脸上绽放出温柔的笑容。
侏儒面沉似水,叫道:“你为什么不害怕,反而笑了出来?”
「为什么要怕。」她姿态娴雅,端起杯中酒,慢慢饮下。
伪装成她弟弟才敢接近她的人,有什么好怕的?
李照楹倒悬酒杯,向侏儒展示滴酒不剩的杯底,「好酒,把剧毒的钩吻炮制得无色无味,想必颇费一番功夫。」
侏儒的手竟在轻轻颤抖,他的脸色涨红。两人第一次照面,互相过招,李照楹大大方方地喝下他精心研制的毒酒,可他却因为畏惧而倒了她敬的酒。
高下立判。
“别狂,”侏儒咬牙切齿,“我看你怎么死!”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解下背后的小包袱,一掌拍出,包袱在李照楹的头顶炸开,黄色的粉末洒了她一身。
李照楹的第一反应是环顾四周,好在伙计和掌柜的机警,见他们气氛不对就带着客人偷偷跑走了。
她好笑地看了一眼侏儒,这位估计就是蝴蝶仙了,他这一掌如果直接拍在她身上还比较让人头疼。
侏儒大笑:“这是百虫粉,李照楹,三天之内,我叫你万虫噬身而死。”
窸窸窣窣的声响传来。从黑暗的墙角爬出无数毒物:拳头大的黑寡妇,硕大的腹部表面有白色斑纹;饱满的尾针凝聚一颗晶莹水珠,两对鳌爪开开合合的巨蝎;扁平长条形的赤红多足蜈蚣……
数之不尽的毒虫从墙角、天花板涌来,李照楹听到楼上客人惊恐的叫声。
门外的青石地砖传来鳞片摩擦的细微声响,李照楹探头望去,五条金环蛇游曳而来。
她哑然失笑,在这危急关头,却是又想到李令姿。
令姿五岁的时候,偷进大姐李令仪的闺房,本想抓一只蟾蜍放在大姐的床上恶作剧,谁想一掀被褥,就看到一只颈部膨扁的眼镜蛇怒气冲冲地直立而起。
李照楹忍俊不禁,那小子哭唧尿嚎,连滚带爬的样子还在眼前。
侏儒见她死到临头还在发笑,更加怒不可遏,却听她叹道:「我整整一年没见他了。多谢你,让我又回忆起我的弟弟。」
李照楹解下鬓边的檀香耳环,里面活血化瘀的红丸上次吃了。她捏碎空心的耳环,粉末洒落,朝着她汹涌而来的毒虫群顿时散开。
蜘蛛、蝎子、蜈蚣……像见了鬼似的避之不及,你踩我我踩你的逃开。蜈蚣爬得最快,果然腿多还是有优势。门口的五条金环蛇像来散步似的掉头就走。
侏儒瞠目结舌。
李照楹指尖捻着一点残余的粉末,毒虫群散去后,地板还是黑乎乎的一片。仔细一看,却是一大团一大团红黑交错的蚂蚁。她比划了两下,红火蚁竟随着她的手势排军布阵,组成两个大字:「傻瓜」。
楼上的客人又在尖叫,最先抵达的蜈蚣顺着天花板隐没不见。
“你,你,你!”侏儒一手指她,一手捂住胸口。
「你看上去需要我为你开点药。」
她偶尔取蚁毒治疗胸闷不适。以毒攻毒嘛,李照楹手一指,密密麻麻的红火蚁朝侏儒涌去,很快就爬上他的裤腿。
侏儒惨叫一声,飞快地从怀中掏出避虫粉,然而药粉还未涂抹,他就哀嚎着跌倒在地。粉末飞扬,侏儒在地上打着滚。
李照楹坐在桌边,自斟自饮。
蚁群爬上侏儒的胸口,蚁毒咬得他头晕目眩,他嗬嗬笑道:“你比五年前更加厉害,我师叔毒头陀败在你手里,不冤……”
“救我,”侏儒恶狠狠地瞪着她,“不然你弟弟就真的死无葬身之地。”
眼瞅着红火蚁爬进衣襟,侏儒见她竟然无动于衷,连忙哀求道:“李令姿真的来了泰州,我没有骗你。”
李照楹居高临下地投去一瞥。「我知道,」她把玩着陶质的酒杯,「我更知道凭你杀不了他。」
最多恶心恶心有洁癖又矫情的小弟。
侏儒自知死到临头,反而胸膛一阵震动,大笑道:“李照楹,你眼力过人,我骗不过你,你的那位同伴可就惨了!他对你情根深种,我不过略施小计,就偷袭成功……这次同样是天心海棠……”
红火蚁爬上他的脸,他手脚剧烈一颤,仍挣扎着说:“此毒无药可解,黄泉路上,我…恭候大驾……等着你和他……”
蚁群爬过,地上留下一具头面肿胀青紫的尸体。
李照楹脸色很差,蝴蝶仙是死了,他带来的麻烦却还未平息。李令姿不必管,这家伙肯定伶伶俐俐地活着。
余火莲……她咬唇,望了眼漆黑的天色。
居然一天都没回来。
红火蚁离开,伙计战战兢兢地从厨房出来,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李大夫,你看饭菜还要不要热一热?”
“去,”掌柜的一把推开他,“李大夫,可要差人去报官?”
李照楹点头,提笔写到:「我随你们一同前去。」
三人一同赶往府衙。卫巍听说以后立即上报府尊。
包大人的府邸彻夜通明。
李照楹披着银狐大氅,坐在厅中安静喝茶。包诚臣注意到她的杯子在轻轻摇晃,而她本人举着茶杯足有小半刻都没有动。
他叹息:“看来你对余公子,也不是全然无情。”
「他因我的缘故才被蝴蝶仙暗算。」
“本官已经命人将客栈到府衙的路段严加搜索,”他说,“你有什么情况可以补充的吗?”
李照楹摇头。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府尊。
“天下第一帮的信物,”包诚臣捋了捋胡须,“梅应雪此人所图甚大,会不会是他反悔,为了信物而劫走余公子?”
李照楹写到:「蝴蝶仙明确说是他所为,我想应该不是梅应雪。他如果反悔,当天晚上就可以抢回信物。」
“钦差已经被控制住,”包诚臣点头,“蝴蝶仙为他师叔报仇而来。本官可以问一问,你和毒头陀之间的恩怨吗?”
李照楹持笔的手顿住。她闭上双眼,那种痛苦得好像要窒息的感觉再度袭来。
五年了,她以为已经淡忘了这种感觉。
她睁开眼睛,握笔的手竟然有些颤抖。
「五年前,我第一次离开家……」
蝴蝶仙没有读懂照楹的唇语,照楹也知道他看不懂。
无法完整看懂唇语的才是大多数。
她对店老板和府尊说话也是采用手写的方式。
为什么照楹会失去声音,下两章揭示谜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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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