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迎着夜色向都城方向进发,披星戴月,露水的湿气沾染了额发,我随手拨了拨头发,调侃张濂:“张大人您这进攻时间选得忒不合适了些,事情没做成不说,搞得我们大晚上还要赶路。”
张濂瞟我一眼,算是受了我的抱怨,转而问我:“你今晚这番极力奔走,是怕死?”
“怕死当然是直接抛下你,叫殿下赶紧跑路,阻止你做什么?”我耸肩道:“你们这些贵人啊,高高在上久了,都不晓得百姓心里想的什么。”
“想的什么?”
“百姓所求不多,唯安居乐业,无战火纷飞尔。张御史你一句为保证日后粮饷稳定,就要裁撤杨将军,逼其反叛,可想过他反叛以后,又有多少无辜人命要陷入其中?”我的问话,让张濂沉默,于是我继续道:“我的确怕死,但我怕的是无辜之人为无辜之事而死,没必要的仗,能不打就不打,死人这事,于你而言只不过是军报上的一个数字,于我而言,却是我身边活生生的同袍逝去,所以今晚我必须阻止你。”
“独孤姑娘,慈不掌兵。”
我笑了笑:“对天下人仁慈,掌兵是为了避免让更多人无谓战死,这种‘慈’,有何不可?”
张濂沉默着没有说话。
到达一处水草丰茂的开阔之地,确定杨毅中的人马不可能再追上我们,我们才停下来歇息。睡过一觉,天刚蒙蒙亮时,我的意识已经自己清醒,促使着我起身,下得马车来伸了个懒腰。
其他也有几人清醒了过来,都在洗漱或做着自己的事,我打着哈欠向前走,眼睛半睁不睁,差点撞上面前的人,吓得一个趔趄——他本想伸手扶我,见我没事便将手收回。
我使劲睁开眼睛看见,对面的人是齐峻,赶忙行了一礼:“殿下。”
他微微一笑:“怎么突然这般知礼?”
“啊……脑子不怎么清醒时就会稍微知礼些。”我顺着他的话开起玩笑。
齐峻没再与我计较,递来弓箭,我无意识地接住,他说:“这时辰林中的兔子也差不多开始活动,随我去打猎。”
我拿着弓箭犹犹豫豫地跟在他身后:“要不我还是去劈柴吧,搭弓射箭一项我实在不行,等我打到猎物了其他人怕不是得饿死……”
“你若打不到,我多打几只,把你那份补上就是。”齐峻的语气不容置喙,且提出了解决方案,我无法反驳,只得跟上。
林间尚有雾气,在植株间形成露珠,我和齐峻都将衣摆打了个结方便行走,过了会儿,齐峻对我做了个手势示意我蹲下,然后指了指前方。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处有个兔子洞,洞口的草丛正一抖一抖,似有活物要出来。
齐峻看向我,我只好搭起弓,将箭对准洞口,屏息以待。
过了一会儿,视线之中出现两只竖起的兔耳,我拉紧弓弦,一箭射出。
箭矢擦着兔耳飞过,兔子受了惊,瞬间跳回洞里,徒留我那支箭孤零零地插在地上。
我尴尬地咳了一声,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起身来到洞口前拔出羽箭。
齐峻走到我身边,好奇道:“你学别的都很快,为何射箭会学得这般艰难?”
“别的在生活中都可通用啊,比如各种兵器削刺劈砍一类,跟杀猪差不多,我爹虽于武艺一事不算精通,但幼时学的技巧都记着,都是他口述给我听的,但我从小没学过射箭。”
“也没玩过弹弓?”
我仔细想了想:“还真没玩过,我从记事起就在铺子里帮忙了,哪有空闲去玩那玩意儿……”
“那你……平日里是如何习得经史典籍的?”
“我爹边清理猪杂就边跟我讲,”我说:“他经常夸自己博闻强记当世第一,如今看来,当是真的?”
毕竟我自小生活在兴业镇,比他厉害的人没见过,但我知道这天下很大,所以一直也没怎么信过他的话。
“令尊十分厉害,只是一般有这等才学在身的,即便家族落败,流落他乡,应当也能做个教书先生,为何只是去清理猪杂?”
“他刚被我娘捡到的时候,天下未定,着实不敢暴露身份,所以一腔才学就只教给了我,不过后来陛下登基,他的身份也就不再是隐患,他便不时默写一些书籍给镇上的私塾以作教学之用,算是感激乡亲们多年来的照顾——除此之外,他也不敢再做更多,唯恐何时时局变幻,自己的身份又成了隐患。”
我幼时并不懂这些,只因兴业镇的人即便知道父亲的来历也并未恐惧或落井下石,直至这次见到茯苓,我才知这落败世家后人的身份,是怎样的可怕。
说到这里我却突然意识到不对,停下脚步,诧异地看着齐峻:“我……我之前同殿下说过家父的身份吗?”
“没有,我派人去查的。”齐峻坦然看向我:“昨日出门,就是去取调查结果。”
我尴尬一笑:“殿下也真是胆大,我的身份好歹也是个秘密,您就这么当着我的面说了,还是在这没什么人的林间,你没带护卫,万一我起了歹心,殿下你不就危险了么?”
齐峻淡然一笑,转过身去:“确实,我若死了,父王和皇兄应当会高兴,也不会追究于你。”
我闻得此言,赶忙跟上:“抱歉殿下,我不是故意要提你的伤心事……”
“你知道这是我的伤心事,说明你知晓内容,听谁说的?”齐峻的语气平缓,却叫我警铃大作。
牛大叔同我讲的都是民间传言,真假暂先不辨,妄议这些事,难保皇室中人不会恼火。
于是我含糊道:“民间都这么传,我也是在街上闲逛的时候听路人说的,哪里知道是谁?殿下……”
齐峻转过头来,平静的目光落到我身上,看不出喜怒。
“殿下不会计较此事吧?”我试探着问道,顺便拍马屁:“我相信殿下胸怀宽广!”
他有些忍俊不禁,转过头去:“如今我知晓你的秘密,你也知晓了我的秘密,我们互相掌握着彼此的把柄,你怕什么?”
“嗐,我这点小秘密哪能跟殿下——”我赶忙止住话头,改口道:“殿下说的是,我们如今都握有对方把柄,我是万万不敢轻举妄动的。”
我真是傻了,若说我的秘密不及他的大,这便是不同程度的把柄,那又如何让人安心?
啧,拍马屁拍马腿上了。
我有些懊恼,正思索着如何转移话题,齐峻却开了口:“你的名字,是令尊所取?”
“是,他说自己略通五行八卦之术,我的命格唯‘玺’——”我及时刹住,闭了闭眼,咬牙切齿地改口,“‘溪’字可镇。”
“哦,‘溪’字……是命中缺水么?”齐峻仿佛很感兴趣。
“是啊。”我勉强应道。
“那为何又要加个‘未’字。”齐峻追问道。
“……”
我再次后悔自己的口快,这如何解释?这根本没法解释!“未”字是为了跟“玺”字搭配,以示对帝王之印绝无冒犯之意,跟“溪”字根本就不搭啊!
我深吸一口气,以我被我爹教导十几年的聪明才智,绞尽脑汁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家父的意思是,凡事不要太过,毕竟溪里水多了,也容易成洪灾。”
这么短的时间内,能掰扯出这通篇的胡话,我也真是佩服我自己。
齐峻笑看着我:“令尊为你取名,很是用心。”
他的语气里,有丝难以察觉的落寞。
我想起牛大叔所言,看来太子之名“屿”是为祈安,三皇子之名“峻”是为求险,此言……并非世人的牵强附会。
可我自己,当真不认同这一观点。
“殿下,人的名字在取用时或许会有取名人的主观意愿,但我并不觉得这一意愿能决定对方今后的人生。”
齐峻淡淡地“嗯”了一声,似乎并不在意。
我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而且,我在刚听到殿下的名时,觉得这个字很好。”
齐峻停下脚步,垂眸看向我。
我整理了一番思绪,认真道:“我知道对父母希望子女平安是最大的祝福,但对有望继承天下之人,困于一‘屿’,当真算是祝福么?”
齐峻眼中闪过一丝光芒,眼神微微有些变化。
我冲着齐峻行礼道:“我倒是觉得,如殿下这般,历山川之险,经风霜之艰,在乱世之中受过磨砺,方能无畏无惧,万夫莫敌。”
这是我的真实想法,而非拍马屁,所以说得很顺畅,但最后还是再补了一句:“这些都只是我对民间传言的反驳,不讲什么道理,在我看来,这两个字为取名之用时,并无好坏之分。”
我只讨论了“屿”字和“峻”字,并未提及太子,但齐峻必然能听明白我在说谁,加上这一句,也是表示自己对太子没有冒犯之意。
希望我将自己两边都不想得罪的心理表现得够清楚明白。
“知道了。”齐峻点点头,抱着手,眼中笑意闪过:“我觉得你的名字也很好,独孤……未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