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谓我士骄 第34章 奈何阻重深(1)

作者:更金缕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4-01-06 20:51:58 来源:文学城

戒鞭造下的伤不过初愈,又无遮无拦地淋了场冷雨。蓝忘机尚在止戈堂外时,便觉出鞭伤隐隐有复发的趋势。背后伤痕像是遇水的藤蔓,疯狂攀援生长,直扼得肺腑痉挛咽喉发紧。

极危险的讯息,意味着他最好去安生躺两日。但眼下显然不容休息,蓝忘机只得借着冷泉,将伤势与高热强行往下压。那水离了泉眼,仍是冰冷刺骨,浸过灼热肌肤时仿佛一道淬火。他静静地浸了小半个时辰,指尖冻到麻木,终于觉得不再烧了,才起身披衣。

冷水削弱感知,好半刻后,蓝忘机才觉出些异样来。

背后的鞭伤不再疼了。

他本是疼惯了的。那三十三鞭子当日没夺得他的命,日后更夺不去。只是会疼而已。时候久了,便也摸出如何与这苦痛共处。现在莫名地不疼了,他一时竟有些不习惯,更有些惴惴,不知这松快能维持多久,日后又要拿什么来换。

好在他也不需要太多时间。

前后折腾了整整一夜,蓝忘机已是疲惫至极。自从知晓蓝曦臣失踪后,他便再无一夜能安眠。此时却又不敢躺,怕提着的一口气松下去,就起不了身。好在五更已过,卯时将近,他索性裹了外袍朝雅室去。

深秋天明得本就迟,又经了一夜的雨,积云厚重,将天光遮得更严实,无端便让人生出倦惫来。山径上的石灯内置的并非油膏,而是姑苏蓝氏的灵符,无需人照应,自然日入而亮,日出而熄。蓝忘机步出寒室时天色未明,石灯却已经暗了,时明时灭,仿佛无数将眠未眠的眼。

霜降时节已过,天气见冷,夜间落的雨早凝成清霜,石灯上覆满薄白,静默地立在山径两旁。他一路行去,恍惚间觉得自己行在重重碑石间,身边皆是坟茔。展袖拂了其上积霜,才显出原有的忍冬卷草纹来。

魂灵不灭,转而复生。

然而死便只是死,幽室一闭,不见朝日,无人再复来归。

浮云终容与,飘风不能回。

蓝洵见着他,叹了一声,道:“……视君如见鬼。”

蓝忘机知自己脸色定然不如何好,但被迎头来了一句,仍是不免尴尬。蓝洵见他垂了眼睛不说话,只得温声道:“夜里如何?现下还烧么?”

不欲将阿苑的事情透给更多人,蓝忘机只简单应道:“无事。不烧了。”

饶是清楚他性子冷淡,蓝洵仍是被这答话噎了一下,便无心再多问,只淡淡道:“好。”拂衣转身,径自入席。

尚在听学年纪的子弟十日一休,而蓝启仁掌云深不知处学事,是故蓝忘机前几日并未在雅室里见过自家叔父,直至今日方才见到。

云深不知处向来秩序井然。规矩是死物,生死不测能惊动人心,却惊不起规训石上数千章法。姑苏蓝氏仙府中修士各司其职,一切如常。现下宗主蓝曦臣失踪是这样,再往前追几年,火烧云深后宗主青蘅君殁,亦是这样。宗主死去后会有新的宗主,更迭是常事,一如春秋代序,草木荣枯。只有亲者痛,亲者哭。

蓝忘机少时曾怨过这无情,而今年纪见长,倒生出几分感念来。倘是宗主一殁,人心便乱,他现下大抵也无法安静坐在雅室里。甚至不必说现下,早在火烧云深之后,整个姑苏蓝氏便该落入岐山之手。

当头的要紧事仍是寻家主蓝曦臣。先前遣出的修士多日寻人未果,蓝忘机虽不欲无端疑心同族,但也绝不会听一面之词便信了。早在修士寻人之初,他亦放出了蓝曦臣的信鸟。

那是一只折翼的白鹤,原是被赴姑苏听学的外家女修救下的。姑苏蓝氏祖上崇佛,蓝曦臣怜其身伤,便向自家药舍求了药来,花了两月工夫,一点点将它医好。时间一久,不由得心生喜爱,想将这白鹤留下来。听学子弟中有好花鸟的,道倘是要留,可铩它六翮,鸟便不得高飞。蓝忘机眼见他犹疑过半晌,最后还是道:“既有凌霄之姿,何肯为人作耳目近玩!”任由白鹤飞去。不想三日后鹤去而复返,自此不离云深不知处。

人心难测,有时不如托心禽羽。只是白鹤亦无消息。

原是蓝翚率一支修士在外寻人,但既是无功而返,蓝忘机便也不欲再使他空耗时间,决心另换人。射日之征时,蓝启仁固守姑苏后方,蓝曦臣常外赴支援,收复失地。故而玄门中人多言姑苏蓝氏以守为主,但这守势中仍有攻敌的锋刃,那便是蓝忘机与所率修士。皆是姑苏蓝氏“水木明瑟”一系,又有至亲亡于火烧云深。

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这一支修士人数并不多,年纪也轻,却血脉相亲,势气极盛。名作征人,实为死士,誓雪家恨。因着旧事,蓝忘机清楚他们对自己绝非毫无微词,但一来真真正正地同□□生死过,情谊绝非虚言;二来这微词也不至迁到蓝曦臣头上去。毕竟蓝曦臣罚过他,于族算是公平明正。是而他若仍欲遣人寻宗主蓝曦臣,这些人仍能为他所用,甚至比旁系更加可亲可信。

他并非天真不知世事。三年前蓝曦臣虽未夺他尊号,时至今日族人仍称他一声“含光君”,但蓝忘机并不认为他们当真便听他信他。已经有人朝蓝曦臣下手了,将他推到这个风口浪尖的位置上来。只要他一招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但这同时也是一掷孤注,意味着他在云深不知处再无倚仗。倘是这些人一样寻不到蓝曦臣,又或是蓝曦臣早已死了,前后不过一场调虎离山之计——

蓝启仁道:“不可。”

蓝忘机没有看他,只淡淡道:“先生以为如何。”

蓝启仁道:“问灵数日,又寻了数日,纵是人已遭不测,也该有些什么留下来。现下除却箫剑,再无一物。与其说不测,更似人为。既是被刻意避着,遣再多人去寻,寻得再久,也是无用。”

同自己前夜所想一般。蓝忘机此时却觉不出默契,只无故生出被人窥伺的惧意,便不多言,只道:“先生是要我弃兄长于不顾。”

蓝启仁看他一眼,没有应。

已经有人道:“先生所言虽在理,然含光君与宗主同母骨肉。此举未免失于人之常情。”

蓝启仁道:“独念着人情,不论事理,非但救不得人,反害己身。座中不少是亲历了射日之征的,当知一时徇情,会是何等下场。”他说这话时并不看蓝忘机,而是看向席间蓝栩蓝翚一众。蓝栩微微点头,蓝翚亦道:“先生所言极是。”

见蓝忘机不言不动,蓝启仁复而又道:“勿坐垂堂。勿立危墙。”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子不立危墙。蓝忘机知蓝启仁是在提点他,眼下族内众人心思难辨,切勿将仅余的倚仗也遣出去,自己孤立无援。那太危险。

——但他分明什么都没有说。

不言不动,却仍能被看出心思来。纵然是他视之如亲父的蓝启仁,也一样能让他心生畏惧。更不用说或许还有旁人。

他忽而有些懂蓝曦臣了。坐在这样高的地方,那么多的眼睛都看向自己,窥伺着,揣测着。所以要能坐得住,坐得稳,不能将所思所想露出分毫。不得喜,不得惧,甚至不得信人,哪怕是至交至亲。唯一能信的只有自己。

他本就是孤身一人。

“兄长初遭难时我尚在外,彼时众位族老传讯,唤我速归。独先生命我勿归。而今我欲寻人,又言道不可。”蓝忘机直视堂下,一字一句道,“彼时阻我知事,现下阻我寻人。先生究竟有何忌惮?”

平地惊雷,满堂哗然。

事关宗主,便是公事,不得私自传讯。那份传宗主胞弟速归的符纸出自众议,其间自然少不得蓝启仁。不想他竟同时与蓝忘机私传消息,甚至与众议相违。

此等阳奉阴背之事,着实不似蓝启仁所为。已有长老肃然问话:“当真有此事?”

蓝启仁静静看他,眼中意味不甚分明。

蓝忘机淡淡道:“那符纸仍在我处。众目之下,先生可要亲眼一见?”

雅室内静默如结冰,所有目光都落在一人身上。

大袖遮掩下的五指攥过一刻,又松开。蓝启仁深深叹了口气,半晌方道:“不想含光君竟如此。”

如鲠在喉。蓝忘机并不立时应声,直到将那锐刺和着血气一并咽下去。

他在堂上,而蓝启仁在堂下。这是他第一回坐得比长辈高。

“在这样的风头上,将含光君推向这样高的位置……确然难知其意。”

将欲毁之,必重累之。将欲踣之,必高举之。

“私相传讯,明知故违,罚加一等。解其掌学一事,闭门省过。”

听蓝忘机如此说,蓝洵心下一惊,当即道:“如此未免轻下断裁。事急从权,不能以常法度之。或有隐情。”

锦缎经不得水,那身华贵的云纹锦衣早毁在冷雨里,蓝忘机今日只穿了身素净的常衣。不似前几日滴水不漏的端严,却更掩不住逼人的锐气从底子里直透出来。蓝洵不由得想到他尚年少时,族里那句“二公子形似其兄,而神锋太俊”。方欲再言,却见那双琉璃色的眼睛看向自己。声气冷如冰。

“放肆。”

他心下一寒,当即识时务地噤声。又听得蓝忘机道:“可有分辩?”

蓝启仁淡淡道:“含光君疑心已生。我辩与不辩,有何分别。认罚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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