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锦忻一看这腐烂的伤口,想不联想也难。
翌日,她就向王徊说明了自己的伤口,王徊也心下一惊,连忙要给她看伤口。
王徊一对比之前病人的伤,又仔细研究白锦忻的伤,顿时冷汗直冒。
王徊不可置信地看向白锦忻,道:“长公主,这是溃症!”
白锦忻早看出来了,现在对于这个结果也不是很惊讶。
白锦忻平静地道:“即日起,一切医药方面的事宜皆由王徊处理。闲杂小事由戚慷处理,军务、洪涝、堤坝由湘亲王、权错等人处理。给我找一间空屋子,我有事要做。”
王徊立刻跪下道:“长公主,此症,还需趁早医治。”
白锦忻摆摆手,道:“给我找屋子,其余的,不用你操心。”
此话一出,几位太医纷纷道:“长公主,溃症最忌拖。”
“趁早医治还有可能痊愈,若是一直不管不顾,终会酿成大错。”
“……”
然而,白锦忻却只道:“溃症还没有准确的医治方法和染病感受呢。”
此时,戚慷从外头跑进来,正好听见这句话,心头一紧,呜咽半天都说不出话。
戚慷从小不善与人交流,不惧怕他人就已经不错了,如今听见白锦忻这样说,受了打击,又不善言辞了。
白锦忻摸了摸她的头,笑道:“离我远些,莫将病气传给你。”说着,退后一步。
戚慷脸上尽是不可置信,盯着白锦忻。
王徊叹了口气,道:“长公主这般打算,便是舍命,还请仔细分析后再做定夺。”
白锦忻道:“我说过了,给我腾一件屋子,给我纸笔,我自有办法。”
王徊还是叹气。
白锦忻戴上面纱,温润一笑,道:“我也不清楚溃症会不会通过口鼻传播,最近你们若是见我,都带上面纱。”
说着,眼神示意自己的侍女绒明给戚慷递上面纱。
白锦忻道:“消息先别告诉二哥,回头再说。”
这回轮到绒明哽咽了。
绒明是白锦忻年少时买下的丫头,当初她沦落到人牙子手里,险些饿死,结果被正在逛集市的白锦忻看见,就被带回了公主府。她从五岁就开始侍奉白锦忻,到如今,已经十二个年头了。
是她的主子,但也是她的好友。
绒明膝盖一软,跪在地上,拉住白锦忻的衣摆,哽咽道:“长公主……你不该就这般辞世,以这种痛苦的方式。”
白锦忻还是笑着,道:“还有一个多月呢。”说罢,轻轻后退一步,将衣摆从绒明的手中抽离出来。
她现在很小心,生怕溃症还有别的感染途径。
这时,白锦忻的一位手下走进来,拱手道:“长公主,屋子寻好了,请移步。”
白锦忻微微颔首微笑,走了出去。
就这般,白锦忻将自己锁在了这件屋子里,吃喝都从门口的小洞里推进来,外头的事情每天都有绒明汇报,大事还是她定夺。
前几天,都无事。白锦忻没有觉得身上哪里不舒服,就好像压根儿没有得病一般。
她无奈,也只好在纸上写下“三至四日,微恙,无感”这几字。
第五日,外头下了一晚上的雨。
清早,白锦忻刚醒,就听见了院子里的啼哭声。
白锦忻的嗓子有些沙哑,问道:“何人在此哭泣?”
不多时,一个令她熟悉的声音响起:“长公主……堤坝还未修成,昨夜又起洪涝,冲垮了堤坝,权错权大人前几天临时主持修渠,如今只引了很小一部分水进粮田。昨夜他去唤民工回岸,却不巧……被洪涝卷走,现在查不到他的足迹了……”
说话和哭泣之人正是绒明
白锦忻心道不好。权错是个懂水利工程的,他要是死了,且不说堤坝处六神无主,云贵川一带抚台的位置也会空出来。
白锦忻道:“二哥呢?”
绒明道:“湘王殿下现在去了水渠那边,正在搜查有没有遇难人员,救了几人,但不见权大人的影子。”
恐是凶多吉少了。
病着还要操心这些前朝的荒唐事,白锦忻心里也烦得很,但如今又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付。”
白锦忻道:“等着,我去上书。”
说罢,她便坐在自己的桌前,展开一张还算平整的宣纸,蘸墨开始写权错失联一事。
其实主要就是汇报,不光是权错,以及最近疫病的近况,疫病开始变得可控,好事愁事都说了一遍。
写完后,白锦忻将“奏书”叠起来,透过门缝塞给绒明,低声嘱咐道:“你去亲自将这封信转交给暗卫司的人,务必要让皇兄看见,并且,替我转达,堤坝绝不可能一点洪涝都顶不住,如果第一道已经彻底塌了的话,至少还有渠,沙土一定有问题,让皇兄严查。查了那么多年贪官污吏,说到底还是没查到商贾身上。”
绒明接过奏书,道:“您的意思是,前朝有大臣和商贾私下勾结?”
白锦忻肯定地道:“绝对有,而且不少。等打捞到权错的遗体时,跟我说一声。”
绒明点点头,拿着奏书走了。
奏书顺利到了京城,白羽尘看见了白锦忻的想法,第一时间想到了刚刚加封百夫长的商璘。
白羽尘立刻下令彻查,下午就封了商府,搜出来不少藏在青石板路下的脏银。商氏一族的好几位在朝堂有结交的男子纷纷入狱,再作审问。
由此,白羽尘又加强了各省、县之间的商务往来记录,反复看了好几遍。翌日,终于看出端倪——
商家结识的一位云南地方知府接手过商家捐赠的银两,也负责过部分筑坝的沙泥。经检测,果真有问题,比例严重失调,以至于根基不稳,洪水一来就塌了。
圣旨传到辽东璥良城,商璘的家族虽然贪污,但是商璘确实有几分武艺,朝廷给他戴罪立功的机会。
商璘自然感动自己没有被连坐,也说明了他自己确实不是筑坝泥沙一事,只是捐钱,却不想钱成了赃款。
商氏一族被罚抄财产,只留下可以赡养老人的银钱,于情于理,已经算是宽容了。
绒明得到消息后,立刻告诉了白锦忻。
此时是白锦忻染病的第十天,白锦忻开始觉得不舒服了,此时的伤口已经开始扩散腐烂,腐烂的地方无一例外会让人感到剧痛难耐,如同钝刀割肉。
白锦忻忍着疼,把感受记录下来。
此时的伤口如果不和旁人接触的话,基本上就不会传染了,但是白锦忻还是害怕,所以坚持不见人。
绒明透过门缝对她道:“公主?泥沙的事查清了,就是商氏串通官员从中作梗,已经在运来新的泥沙了,坝要重新筑,至今未寻到权大人的尸身,现下是布政使方庆方大人主持筑坝,湘王殿下已经开始熟悉辽东军务了。”
白锦忻心里高兴,似乎忘了疼痛,笑道:“好、好!皇嫂现在打到哪儿了?”
绒明道:“据前线消息,打过海了,前几日连破两城,现在南临正奋力求和。有个叫简仲的副将,以及简仲之兄简伯,都是神兵。”
白锦忻的笑越来越明显,道:“好……太好了,戚慷呢?现下如何?”
绒明道:“戚慷近日魂不守舍的,不过事还是一样干着,平日里就像丢了魂一样。”
白锦忻叹了口气,道:“知道了,你去做事吧。”
第十一天、第十二天。
最近白锦忻倒是开始嗜睡了,睡着了就不会觉得疼,所以她不想醒。
有时梦魇,会梦见之前在宫里的日子,她从小过继给了程新燕、也就是中宫皇后,小时候不上学的年岁,就盼着白羽尘和白羽昼早些下学,来陪她放纸鸢。
她是大梁唯一的公主,宫里人都捧着她,尤其是燕康帝,时常带她去御书房看书。白羽尘也喜欢她,处理完公务就陪着她玩,白羽昼和她年龄相仿,就带她去御花园抓鱼。
第十三天晚上,白锦忻又做了梦。
她梦见自己和白羽昼拽着白羽尘上宫墙。
年少的白羽尘觉得无聊,道:“有什么可爬的?上树就不说了,还爬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刺客。”
小白羽昼耍无赖央求:“皇兄!你就陪陪我和皇妹嘛!”
小白锦忻也拽着他的衣袖,硬是把他拽上了宫墙。
当时正是晚上,三人站上去,正好能看见满天繁星和高悬的月。
白锦忻指着一颗最亮的星星,笑道:“皇兄,那个肯定就是皇祖父!”
白羽尘百无聊赖地坐在瓦上,道:“咱都没见过皇祖父。”
当时,程新燕都已经死了。
白锦忻道:“哦……”随后依旧指着那个最亮的星星,道:“那这颗星子就是母后!”
程新燕死后,白锦忻就又回了宜太妃那里,但还是习惯管程新燕叫母后。
白羽尘一怔,随后,似乎想起了之前程新燕与他的一些温馨往事,竟抑制不住,哭了出来。
白锦忻和白羽昼一时间手足无措,也不会安慰他。
白羽尘哭得肩膀都在颤抖,双手捂住眼睛,没有让白羽昼和白锦忻看见他哭红的眼。
当时的白锦忻还不知道白羽尘为什么哭,她和白羽昼虽然都和白羽尘只差一岁,但是心境还是不同,白羽尘比他们二人成熟,才更深切的感受到自己和母亲的情感。
她只记得,当天晚上白羽尘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句:“这世上再也无物堪比我的母后了。”
几个月后,他的养母成了宁太妃。
白锦忻现在想起来,白羽尘当时或许也觉得屈辱。
她是疼醒的。
伤口火辣辣的疼,扩散的越来越大,睡觉都不能治愈了。
为了保证在治疗的过程中得到的感受是真切的,白锦忻拒绝用麻沸散,便要承受如刀割般的疼感。
但是,白锦忻醒后没有太关注伤口,而是心里一阵酸楚。
自己童年时的家,那个装着敬意和亲情的皇宫,她再也回不去了。
想到这儿,她也哭了,正如当初的白羽尘。
好难受,真的真的好难受。
太疼了,她只觉得太疼了,疼到分不清是伤口疼还是心里疼。
第十五天。
别的病人至少多少用过些药,但白锦忻什么药都没用过,以至于伤口溃烂得比其他病人都快。
溃烂速度快,疼痛也是翻倍的。
这一天艳阳高照,没有雨也没有阴,是个筑坝的好日子。
就是在这一天,疼痛似乎达到了顶峰,由于她的病情发展比别的病人快,所以白锦忻已经能感觉到溃症扩散到自己体内的器官了,几乎每次呼吸都好疼。
她将身子缩成一团,紧闭双眼,热出了一身汗。
明明已经是冬日了,却依旧好热。
她想家了,她想自己的父皇,想宜太妃,也想程新燕了。
她从小被宗室捧在手心里长大,从没经历过这样的痛。
好疼啊。
第十八天。
绒明从门缝告诉她,权错的尸身找到了,已经面目全非,被鱼虾啃食的不成样子,村民们敬佩他,绝对筑完坝后给权错修建庙宇,布政使方庆还要给他亲自写墓志铭。
白锦忻已经疼到站不起来了,本来伤口就在脚上现在双脚都废了一般,彻底站不起来了,就连坐着也难。
白锦忻疼的满头是汗,喃喃道:“等我死了,谁会来给我写墓志铭……”
喉咙也火辣辣的,只是喃喃,却也生疼。
第二十三天。
白锦忻几乎是用尽所有的力气和勇气,站起身艰难地挪到书桌旁,提笔颤抖着写下这几天没写的病情感受。
至此,也差不多了。
白锦忻将这本书合上,在封面写上——《溃症集》
这估计是她的绝笔了,她又写下——顺阳六年腊月十一,女郎白氏书。
这是她最后留给大梁和天下女子的了。
白锦忻瘫坐在椅子上,似乎感觉不到疼了,全身知觉都没了。
她道:“绒明?”
门外的绒明听见了她的呼唤,连忙推开门进来,就看见了面容憔悴的白锦忻。
二十三天了,白锦忻已经从雍容华贵的长公主变成了现在瘦弱的模样。
白锦忻看见她进来,笑着招手,道:“绒明啊,我现在……有没有大梁宗亲的风范?”
绒明瞬间明白了她大限将至,也瞬间失了全身力气,跪了下去,哽咽道:“长公主心怀天下,吾后辈万代当效仿。”
白锦忻嘴唇干涩,笑的时候唇边干裂的皮肤都能渗出血。
白锦忻还笑着,就像她当初在京城时无忧无虑的那样。
白锦忻笑道:“我最近经常做梦……我梦见,父皇拉着我的手,叫我别怕。”
白锦忻的眼角落下泪珠,润湿了她的脸颊:“他还说要带我回家呢。”
绒明拉住她的手,眼泪落在她的手背上,连连摇头,似乎瞬间失语。
白锦忻的笑都没了,道:“可是……我撑不到回家的日子了。”
她反握住绒明的手,眼泪砸下来,同时润湿了她自己的手。
白锦忻道:“绒明,我好想回家,我想看京城的星星了……”
绒明不知如何开口,只是不停的哭。
白锦忻舒出一口气,笑道:“绒明,我回不了家了,但是,我就算死在云南的土地上,也能换来千千万万百姓的家了。”
白锦忻笑道:“以后万家灯火都是我的家,我也成了能载入正史的女功臣了。”
“我要去告诉我母妃,她的女儿是大梁的第一个‘女中尧舜’。”
许久,白锦忻都没再说话,绒明抬起头,发现白锦忻已经没有气息了。
绒明与她,也不只有主仆之情。
绒明忍不住,哭喊出了声。
白锦忻是大梁的第一位公主,也是大梁最好的公主啊。
白锦忻也不能回家了。
绒明回头,看见了站在门外的戚慷。
戚慷的眼神呆愣愣的,一眨不眨的盯着白锦忻的遗体。
良久,一滴泪从戚慷的眼眶里掉下来:“阿姐……死了吗?”
戚慷转身,往院外走,每一步都走得沉重,嘴里不断喃喃道:“我又没有家人了。”
“阿姐答应了我的,要带我上学堂呢。”
“阿姐还说要给我办个及笄礼。”
“阿姐都还没做到呢。”
“阿姐还没给我个家呢。”
很快,白羽昼也知道了这个消息。
白羽昼自然知道白锦忻想回家,还想保持着原先的面孔去见父皇和母妃。但是到底是不行了。
白羽昼叹了口气,道:“上报给皇兄,然后……就按规矩,烧了吧。”
下人应下。
几天后,白锦忻被烧成了一盒小小的骨灰。
小小的骨灰放在大大的棺木里,由朝臣扶棺,葬进了皇陵。
白锦忻终于见到自己的父皇和母妃了。
顺阳六年腊月十三,思成长公主白锦忻薨逝,陪葬皇陵,享太庙。顺阳帝特加封其亲王爵,封号昭亲王,正史如实记载为女子。
顺阳六年腊月十四,《溃症集》闻名天下。
顺阳六年腊月十六,湘亲王白羽昼带大批禁军赶往边关璥良城。
顺阳六年腊月十八,御医王徊研制治疗溃症的药丸,试药成功。五日后,病患痊愈。
普天同庆。大梁子民无不赞颂白锦忻的功绩——这才是大梁的长公主。
这才是白锦忻留给大梁最后的东西。
我终于更新啦!最近实在是有点忙,磕头!
(这章不刀吧?反正我觉得不刀)
白魏手稿就是75章完结了,现在也是75章,但是还完结不了,我在尝试破百章啦!
然后就又要打仗啦,我还是比较喜欢未来几章大梁收了南临这段的,南临好打,所以几章就完事了,文中时间大概是两三个月。
最近有好多宝子看我的文!爱你们!
p.s.我现在开始热衷于小名了,比如我给自己取了个小名叫馄炖,算了我还是一如既往的起名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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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功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