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时日,魏九安总觉得身上难受。
某日朝会。
魏九安依旧站在文官之首的位置,和御史台的众人争辩。
自从齐济昌辞官,再加上讨伐程氏的时候、宋楠曾在民间散播流言、宋翊璇也有操控,魏九安在民间得声誉便一直不大好。
从前他还觉得名誉是最容易被澄清的,实则却不然。
就因为流言,御史台抓着他不放,几乎日日弹劾。
比如眼下——
康泯跳了出来:“魏大人无视我大梁国法,还逼迫使得太傅辞官,实在不敬!假借变法一名,实则是为你自己铲除政敌吧!”
魏九安拂袖,愤然道:“一派胡言!变法由我领导,我岂会违抗?齐大人自请辞官还乡,强留也是无用,怎么如今成了我的罪过?”
康泯依旧咬死不放,道:“你当然会这样说,毕竟罪在你!”
魏九安气笑了,道:“有什么真凭实据?这般着急就给我定罪,不过是心虚使然!”
话音刚落,他突然感觉到喉中一哽。
旋即,腥甜的味道涌入口腔。
他最熟悉不过,当初在边关,他也是这样呕血不止。
但如今,战事刚罢休,白羽尘也刚刚掌权,他身为保皇派的重臣,若是在朝会上吐了血,定会危及保皇派一党的地位。
他抬手,用广袖遮盖着,忍下了不适。
康泯却以为他无话可说了,带领御史台的一干人等群起而攻之。
唯独俞衫没说话,只静静看着。
片刻后,白羽尘看出魏九安的无措和不适,抬手叫停:“今日就先议到这里。朕乏了,各位爱卿若还有想说的,上折参奏便是。”
众人作揖行礼,暂时罢休。
下朝后,白羽尘陪魏九安回了长生殿。
刚入殿门,白羽尘便对安烬道:“你们都下去吧。若有需要,朕会吩咐。”
安烬了然,连忙带着下人们退下。
下人们刚退下,魏九安便感觉到全身无力,踉跄几步,扶着门框,猛地吐出一口鲜血,瘫软在地上。
白羽尘连忙扶着他,给他顺着气,道:“好些了吗?”
魏九安摇头,轻声道:“好难受……”
白羽尘扶着他坐在了床榻上,将茶水递给他,道:“先歇会儿,我让人去传太医。”
魏九安这些日子却变得更加粘人了:“你别去,陪我待会儿。”
白羽尘只好坐下陪着他,道:“还有别的不适吗?”
魏九安点点头,靠在他身上,道:“总觉得身上软绵绵的。”
白羽尘的右眼皮跳了跳,不敢耽误,连忙让安烬和兰蕴去请太医。
也是这时,魏九安实在难受,闭上眼睡了过去。
片刻后,陈骁来了。
陈骁给魏九安把了脉,面色却变得难看。
白羽尘看出来了,微微蹙眉,道:“怎么了?为何这副表情?”
陈骁默默叹口气,道:“皇上,魏大人确实是染病了,但是这病,是治不好的。”
白羽尘心里有些害怕,道:“你且说,是什么病?”
陈骁也不好瞒着他,道:“是痨症,这病治不好,左不过……也就是看日子了。”
这话犹如晴天霹雳,响在了白羽尘的耳畔。
白羽尘看了看在自己怀里熟睡的魏九安,万般不敢相信。
白羽尘还是不信的,心存侥幸,道:“你再给他看一遍,刚刚可能是看错了,再说了,就算真是痨症,从前治不好,但今时不同往日,为何不能试试呢……”
陈骁婉拒了,道:“微臣再看多少遍也一样,脉象不会出错的,皇上还是莫要伤心了。”
白羽尘的鼻尖有一瞬间的酸涩,随后还是立刻调整情绪,道:“这病很磨人吧?”
陈骁点头,道:“是病都会难受,都要靠药物调节。”
白羽尘道:“那就去抓药吧。谢羌在小厨房,正好。”
陈骁颔首,拿着药盒退了出去。
屋里,又只剩他们二人了。
白羽尘将他抱得更紧了些,道:“子矜啊,你可真是个不叫人省心的,仗打完了,我现在也在给你澄清谣言,可算能过几天安生日子了,你怎么就得了这种病……”
说到这儿,他眼眶酸了,继续道:“治不好了……子矜,以后都治不好了……”
一瞬间,泪如雨下,白羽尘哭泣着道:“子矜啊,你不能陪我长命百岁了……”
他便想到了以后。以后魏九安若是成了一捧黄沙,他独自立于世间,那才是真正的高处不胜寒。
他一想到,百年之后,他身边没了魏九安,只有他自己一人,就突然想哭一哭自己的烂命了。
唯一值得白羽尘庆幸的是,魏九安一直睡得很熟,他没有听见自己得病的消息,他不知道,就还能天天高高兴兴的,还能快快乐乐地过完以后。
这时,谢羌端着熬好的粥走进来,看见白羽尘抱着魏九安哭。
谢羌有些惊愕,道:“皇上?这是怎么了?”
白羽尘沙哑的嗓子里挤出两个字:“痨症。”
谢羌又是一惊,手里的粥差点摔下来,又确认了一遍,道:“主子得了痨症?”
白羽尘闭上眼,一滴泪掉下来,点了点头。
谢羌没听说过痨症,但是他信福报,道:“皇上,您先宽宽心。能治好的吧?不能……不能治不好的,主子没做过恶事,好人怎么会有恶果呢?”
白羽尘声线不稳,哭着道:“治不好了,子矜这辈子就这样了,这病一得就没救,吃再多药也治不好了。”
痨症啊,多可怕的名字。
它会持续多久?它会让人多么难受?它会怎么摧毁人的身体?这些问题谁也没想过,谁也没想到真的有一天自己身边的某一个人会得这样的病。
魏九安就得了,就治不好了,就真的要耗着了。
白羽尘也一样,他要看着魏九安日日夜夜难受,他帮不了任何忙,他只能看着,只能当个袖手旁观的路人。
但是为什么?那些谣言马上就没有了,魏九安的清白马上就来了。明君贤臣,这样的人才和盛世,是难得一见的,如今这样轻而易举就没有了。
这又是为什么呢?
谁都不知道。
谁都不知道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谁都不知道为什么能人贤将反而先殒命,谁都不知道为什么苦难一世,最后的暮年时光还要独自一人度过。
对啊。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为什么?
白羽尘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若是现在有一味毒药,能立刻让魏九安没有痛苦的死去,那白羽尘也会了结他的。
哪怕真的要死,他也绝不能让魏九安经受病痛折磨。
只是早晚问题了。
他和魏九安,不能相守一世了。
白羽尘从谢羌手里接过粥,轻轻吹了吹,喂给魏九安,又轻生对谢羌道:“今日的事,你别告诉子矜。他若问起来,你就说是过度疲劳。”
谢羌颔首,道:“微臣明白。”
白羽尘不说话了,只是专心地看着魏九安,认真给他喂着粥。
他要多看几眼,他现在是真的害怕了,他怕以后真的看不见魏九安了。
这么好的子矜,他也是真的舍不得。
他突然想去奉先殿了,想去看看燕康帝,想长跪不起,想求先祖保佑赐福,想让魏九安幸福些、快乐些。
想到这儿,白羽尘把盛着粥的碗放下,站起身,看了看天,道:“你先看着子矜,待会儿他要是醒了,你就告诉他,就说我出去了,别说我去哪儿。”
谢羌只得点头。
白羽尘出了门,看见安烬在门口守着。
安烬叫了他一声,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刚要跟上去,白羽尘就道:“谁都别跟着。”
安烬只好停了脚步。
白羽尘又道:“谁也别去找朕。”
安烬应是。
白羽尘走在永巷街道上,身边空空的,若是在以往,魏九安会跟在他身边,若是魏九安不在,也是安烬或者下人跟在他身边,而这次没有了,空荡的街道上只有他一个人。
这时,他看见侍卫处的一对人走过去,领头的侍卫长也看见了他,朝他躬了躬身,然后继续往前走。
侍卫们穿着整齐的衣服,腰间配着刀,头发用红发带束起来,精神又利落。
当初,魏九安或许也曾着这身装扮,神采盎然地走在永巷上。
那年,魏九安也只有十六岁。
在大梁,无论男女,女子十五岁及笈,男子十五岁戴冠。也就是十五岁,男子可以进宫做差事,女子可以婚嫁。
当初魏九安就是十五六岁的年纪成了御前侍卫,当时的他真好看啊,惊才绝艳,也算是举世无双。
白羽尘还记得,他留意过魏九安,魏九安是农户出身,但是箭术极佳,十环中九,皆是靶心或二环。
但是现在一看,魏九安不能射箭了,他也不能像从前的自己一般,那样活力。
确实不能,魏九安病了。
他今年十九,离当初也就只有三年,三年就变了,三年就不能做武官了,何其可悲。
奉先殿。
这才是白羽尘要来的地方。
燕康帝当年起义,手上沾了不少将士的血,怕以后下了九泉还不能安息,就特意下令,奉先殿不光可以供奉白家先祖,也可以供奉各路神仙观音。
今日,这些仙人和先人成了白羽尘的寄托。
白羽尘关上大殿的门,殿里没有洒扫的宫人,反而能让白羽尘好好跟父皇说说话。
他一看,桌案上的牌位可真多啊。有燕康帝的,有程新燕的,还有祖母的。他突然想起,祖母也已经去世很多很多年了啊。
只见燕康帝的牌位上写着——梁太祖燕康,名白珩,字典川。
白羽尘好久没有过来看看父亲了,今日一见,心里还挺难受。
但是白羽尘没有立刻去拜一拜父亲,而是看向了殿中的一座座金身仙佛,撩袍跪在了垫子上。
他本也不信神佛鬼怪的,至少是没有像父亲那样信。
不过,为了魏九安,他怎么样都行。他只要一个消息,一个陈骁诊错、魏九安依旧康健的消息。
白羽尘拿了香火燃上,插在香炉里,随后虔诚地磕了几个头。
帝王之身本不该跪佛的,何况白羽尘还穿着绣龙的常服。
这在百姓眼里,算是大逆之举了,但是白羽尘顾不得了,只要能救魏九安,如何违背条律都不要紧。
条律,原也是燕康帝定的。
白羽尘的眼眶还红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道:“吾妻子矜,重病缠身,请仙者佛祖保佑,渡过此劫。”
是这样祈祷吗?他也没学过,但是他记得,当时母亲快要薨逝时,父亲在奉先殿站了一晚。
于是,他今日便学了父亲,但愿如此,能为魏九安攒来哪怕一点点的福气。
然而,许久,殿内依旧安静如初。
白羽尘早该想到的,神佛帮不了他了。
他突然崩溃了,砸了佛前供奉的果子和点心,哭喊道:“为什么啊?他是为了我杀尽权臣,他是为了我手染血腥,他是为了我废掉武艺,凭什么所有的报应都在他身上?他凭什么就不能活啊……”
他心底有一万个声音在呐喊,在替魏九安鸣冤。
为什么?就因为他可以隐忍,就要将世上所有的苦难都给他,这是哪里的道理?
白羽尘哭得凄惨。
没有人渡他,佛也看不见他,佛只看见了王公贵族,而魏九安,只是草芥。
无痕的草芥,不配得到佛的庇护。
凭什么?
佛不渡他,白羽尘就砸了佛的贡品。
白羽尘再抬起头时,看见了神佛悲悯的眼神。
悲悯,好生悲悯。如此大义,为什么不能救救魏九安?为什么不能救救天下的穷苦百姓,为什么人世间还要哀鸿遍野?
因果轮回,报应不休。
鬼怪无眼,神佛无心。
这时,奉先殿的钟声响了。
神像后面走出一个和尚,双手合十,作怜悯状,道:“皇上杀宗亲和太妃的时候,想到今日了吗?”
白羽尘一怔,随后道:“他们要反朕!朕的叔伯兄弟、朕的养母要杀朕!朕若不除奸,岂不成了千古笑柄!”
和尚闭着眼,道:“原是如此。因果使然,皇上可以杀那些对您不忠之人。可是,睿王世子死在了摄政王手里。”
白羽尘咬牙切齿地道:“子矜未入仕之前是睿王府的护卫,睿王世子曾多番折辱他。依照你们所说的因果,他报复也不行吗?”
和尚道:“阿弥陀佛。那自然可以。只是,睿王世子削爵下狱,罪名是对皇上不忠,而不是对摄政王不敬。”
他睁开眼,道:“您若出手杀他,自然合乎命数。可是,杀他的是摄政王,这便是杀孽。”
白羽尘颤抖着唇,道:“可是,不都是一个死吗……”
和尚摇头,道:“非也非也。他与您的恩怨未了,又使得摄政王沾染了杀孽。理不清了。”
“众生博弈,皆是因果。”
白羽尘突然又蹲下身,一边流着泪,一边把被自己砸到地上的贡品捡起来,以及那些瓷器碎片,也被他捡起来一起放到了供桌上。
他不能不敬,他怕佛又会将更多的灾难施加到魏九安身上。
他再抬起头时,却没有看见那个和尚。
他没时间管和尚是谁了,又一次虔诚地双手合十,道:“白子谦在此起誓,愿折寿,换吾妻康健。”
这是唯一的办法了,若是真的不能信佛,那他就真的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了。
白羽尘又道:“十年,二十年,乃至让我现在就死去,只要能让子矜平安喜乐,我都愿意。”
他长出一口气,道:“若能换他活,就让我折寿吧。”
然后,他又一次瞥见了父亲的牌位。
白羽尘踉跄着,跪在燕康帝的牌位前,伸手将它拿下来,抱在怀里。
白羽尘抽泣两声,道:“父皇,子矜活不成了……”
他一想到魏九安,就觉得如万蚁噬心般难受。
不管在什么地方,人们总是能找到任何理由谴责他,灾星、奸佞、小人、魏贼、德不配位,这都是魏九安这十九年人生中所经历的。
他一心护着的百姓,现在在骂他啊。
这样如月光般皎洁的一个人,现在快被人拽下来了。
子矜再也不能真切地笑了。
他的太多都没有了,他的骑射之术、他的清誉、他的家人、以及他的名声,都没有了。
这样一想,魏九安好苦啊。
白羽尘都替他难受,为什么魏九安就要承受这些,为什么魏九安就活该被泼脏水。若是可以,他也希望魏九安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侍卫。
出了奉先殿后,白羽尘一路失魂落魄地往回走。
天快要黑了,魏九安应该还睡着,他可太累了。
痨症、痨症、还是痨症……
白羽尘回去的路上,心里想的总是这个词,翻来覆去的想,想抛之脑后,但是舍不去。
他会清楚的记得魏九安所有的苦难,等魏九安真的没有了,他也会日夜难眠,日夜悔不当初。
若是当时让魏九安做个清闲的小官,也不至于此。
若是当时开战时让魏九安留在京城,估计也不会得痨症的。
谢羌回了长生殿偏殿休息,屋里的魏九安依旧睡着,白羽尘不愿进去,进去又哭,他不想让魏九安看见自己满脸泪痕的样子。
白羽尘就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就呆愣的看着地面,不知道想着什么。
他的心不再激烈跳动了,变得不再害怕,反而是麻木。
就像是刚被凌迟过,他的心和身体都没有死,只是麻木了。
仅此而已。
直到天变黑、极黑、渐亮。
白羽尘都没有挪动半步。
天微微亮时,魏九安醒了。
他没有看见白羽尘,便出去找他,轻手轻脚地起了身,披上一件衣服。
魏九安轻轻推开门,看见了坐在台阶上背对着他的白羽尘。
魏九安轻轻走上前,温声道:“羽尘,怎么不进去?”
白羽尘拉住他的手,使劲揉眼睛,不想让他看出自己哭的痕迹。道:“怕吵到你,没事,我又不困。”
魏九安在他身边坐下,看了看他的眼睛,道:“眼睛怎么了?一直在揉,是不是进沙子了?我给你吹吹?”
白羽尘一手揽住他的肩膀,道:“没事,就是突然有点痒,现在没事了。”
沉默良久,魏九安道:“羽尘,明泽死了,韩大人死了,就连年粟将军也死了。”
白羽尘抱着他的手更紧了几分,道:“嗯,我知道。没事了,现在从边关回来,就没事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惨死了,我护着你,我也可以护着你的朋友了。”
魏九安眼眶微红,道:“羽尘,我有一次给你递奏折,没写信,就是你们说的那个‘诉忠纸’。你还记得吗?”
白羽尘安抚着他,道:“我当然记得,你的所有事,我都记得呢。”
魏九安有些疑惑,道:“那你为何不疑我?我不写,按说应该被召回京才是,你没有这样做,为什么?难不成你真的一点疑心都没有?”
白羽尘感觉他身上凉,便把他抱得更紧了,道:“我不疑你,我的子矜征战沙场,不会有不臣之心的,再说了,我压根没想过与你有什么君臣之分。”
魏九安笑了笑,道:“那我现在微恙,你还不避着我?我现在骂名遍京城,你还要花费精力给我澄清,你这又是何必?”
白羽尘吻了下他的额头,耐心地道:“夫妻本是同林鸟,雪落满身也不嫌。我怎会不知你是什么样的人?你是个极好的人,不会做这样的事。”
魏九安啧啧道:“你这话,我怎么还听过一个版本,叫‘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白羽尘笑了笑,道:“他们说的不对,你别信。”
魏九安安心地靠在他怀里,道:“羽尘,回家真好。”
白羽尘喃喃道:“是啊,回家真好……”
魏九安眨了眨眼睛,道:“这个家会一直在吧?”
白羽尘笑了笑,道:“会的,这个家,一直在。”
二人互相看着对方,看了好久,总是看不够。
过了一会儿,魏九安先笑道:“走吧,我想吃蒸虾了。”
白羽尘也笑,拉着他的手进了屋。
这样就好,一直这样就挺好,就当痨症是个梦吧,忘了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