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阳四年冬月十五。入冬了。
京城前几日刚下了雪,这几天到处都冷得很,再加上积雪尚未清干净,更是寒凉。
随着狱卒收起长鞭,魏九安垂下了头,长出一口气,庆幸今日的鞭刑终于受完。
狱卒给他松了绑,一只手拽住他的头发,拖着他往别处走。
魏九安的头皮被扯得生疼,强打起精神来看了一眼周遭,却发现这并不是回牢房的路。
魏九安无力挣扎,便只得跟着他们走。
不多时,走到了露天的一处空地。
魏九安四下看了看,是个类似于庭院的地方,院落内住着狱卒们,推开正南方位的大门便能直达刑狱。
他被扔在一把交椅前的空地上,雪水浸透了他的前襟,连带着未愈的伤口阵阵刺痛,将身下的雪染成了血红色。
魏九安抬头,与面前坐在交椅上的程秋对上了视线。
程秋微微一笑,道:“许久不见,魏大人怎么这般消瘦啊?”
魏九安啐了一口血沫,道:“程姑娘不是一直在宫中侍奉宁太妃吗?怎么突然想到要来这等污秽之地,看我这样的卑劣之人?”
程秋站起身,道:“我也不会为难你,只是问几句话、带样东西罢了。”
魏九安道:“想问什么便问吧。”
程秋道:“易氏抬高粮价,与宋楠父女有没有关系?”
魏九安反问道:“这是宁太妃让你问的?”
程秋摇头,道:“宁太妃没功夫理会商户之事,所以疏漏。这是我想问的。”
魏九安想了想,道:“宋翊璇是易氏的女儿,大家都觉得有关系,但我觉得未必。就凭宣政殿状告我一事,便能看出宋翊璇与宋楠是同一党,二人奔着高官厚禄去的,而京城众人默认官比商高一等,所以易云华大抵也不想因自己的商户女身份牵连他们。更别提铤而走险抬高粮价。若说易家人为了谋利做出这样的事,那还解释得通。但若是为了一时之利而毁了宋家父女的青云之路,我倒是觉着不一定。”
程秋又问道:“暗卫司查了吗?”
魏九安摇了摇头,道:“皇上从未怀疑过宋家父女会参与此案,便不曾吩咐人查过。”
程秋思索片刻,随后笑了笑,提高音量,道:“好一个大理寺卿!宋楠纵容其女与奸商交往,抬高粮价至国法于不顾!不除奸佞,我枉为将门女!”
魏九安反应过来后,明白了她的意图,也并不想插一脚,道:“程姑娘为国除奸,自然是好事。”
程秋看向他,微笑,道:“可你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啊。”
话落,魏九安便感觉到了不对劲。
不等他反应,两个狱卒上前按住他。魏九安来不及反抗,就感受到自己的囚服被撕破,本就堪堪完整的布料破裂,褴褛破烂。
程秋将一个白瓷药瓶递给狱卒,道:“宁太妃命我给你的,这可是好东西,宫里一般都不赏人,今日给了你,你且珍惜吧。”
狱卒将塞子打开,朝他走近。
魏九安被押得更紧,完全动弹不得。
不多时,狱卒将那东西倒到了他的伤口上。
皮肉被腐蚀的灼烧感传来,只是须臾,血水从破裂的伤处流出,混着汗水一同落下来。
撕了他的囚服,原是这般用意。
这可比盐水难受多了。盐水只是使伤口纱疼,但这东西一滴上去,完全就是在腐蚀伤处,使本就没有愈合的皮肉再次绽开,流脓流血。
魏九安疼得浑身颤抖,求生本能使他奋力挣扎,但狱卒们自然不肯让他逃脱,便更加用力地按着他。
不多时,药被尽数倒到了他的身上,魏九安也早已无力挣扎,颓然地弯了腰,身子软了下去,倒在雪里,倒在血泊里。
伤口涌出的血液和汗水从他身上流下来,染红了白雪。
两侧的狱卒也松了手,去探他的鼻息。
一位狱卒看他那奄奄一息的模样,有些顾虑,道:“程姑娘,这……毕竟是皇上的人,若是弄死了,我等也不好交差啊。”
程秋垂眸,看上去很是惋惜地道:“我也不想啊,谁让宁太妃吩咐我这般行事,我也不好抗命啊。”
程秋思索片刻,又道:“派个人去告知皇上,也别怨我心狠手辣,是宁太妃这般吩咐,她本想让我来废了他的武艺,但我实在不舍,便只好这般了。”
程秋走后,雪下得更大了。
他们也就是那么一说,但实际上,御史台与刑狱素有交际,御史台想斗倒他,刑狱并不介意添一把火。
雪落在他身上,越积越多。
魏九安又疼又冷,衣服还破了,只能把自己缩成一团,觅得一丝温暖。
圣辰宫。
白羽尘正翻阅着这几天影三呈上来的奏折。这些日子白羽尘没少下密旨让他办事,所以影三上折子也勤了些。左不过就是魏九安的那桩案子,白羽尘怕他在牢里受委屈,便想着今早解决,影三与魏九安也算认识,自然也尽心尽力。
他刚提笔要批,便见安烬很是匆忙地跑进来,一进门便跪在了地上,声音颤抖,道:“禀皇上,宁太妃方才命人到刑狱给魏大人送了一瓶蚀骨散,年粟年大人方才从外头办差回来,看见魏大人躺在雪地里,已然昏死过去了……”
白羽尘心下一惊,下意识站起身来,大脑一阵嗡鸣,比从前任何一次突发事件发生时都要慌张,以至于他一时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要守规矩,忘了喜怒急躁不能行于色。
白羽尘忙问道:“他人还在刑狱吗?太医去了吗?”
安烬道:“年大人将他带回牢房了。没有您的指示,太医还没去。对了,易氏老夫人请旨探望魏大人,您看……?”
白羽尘披上大氅就要往外走。安烬连忙抱住他的腿,拼死阻拦道:“皇上!您不能去啊皇上!”
白羽尘的眼眶泛红,道:“你去传旨,让太医院的陈骁去给他医治,只管用药,不必来请旨。”
安烬却有些犹豫,道:“皇上,陈太医今日休沐,不在宫中,现下在冀州,京外不远。”
白羽尘道:“他不在就换别人!太医院又不是只有这一位太医。”
吩咐下去之后,白羽尘不想管什么身份局势,只想去刑狱见他,便对安烬道:“你若再敢阻拦,朕便连你一同治罪!”
安烬却还是拦着他,道:“皇上三思啊!宁太妃下令折辱魏大人,若是您今日去了,这岂不是把您二位不睦之事摆到了明面上吗?您现在尚未完全亲政,您三思啊!”
白羽尘低下头看他,几欲开口,最终却是泪先落下来。
安烬苦苦哀求,道:”皇上,不能撕破脸啊……”
白羽尘闭了闭眼,声线颤抖,道:“他是朕的妻,他受苦,朕怎能不管不顾?当初顶着宗室朝堂压力成了亲,他替朕背了骂名,朕怎能不护着他?”
安烬想了想,道:“皇上您想啊,再过些日子就是除夕,到时候宫中热闹,您再去刑狱见大人也不迟。若赶在今日,魏大人反倒会被弹劾媚惑君上,得不偿失啊!”
泪滴淌下来,万般不由己。
这时,兰蕴从门口走进来,躬身道:“皇上,湘王殿下求见,说是有事相商。”
白羽尘点了点头,随后擦了擦泪,问安烬道:“你方才说……易家老妇人想去探望子矜?”
安烬连忙点头。
白羽尘仰头,又擦了擦泪水,道:“兰蕴,你陪老夫人去刑狱。”
兰蕴颔首,道:“奴婢明白。只是宁太妃那边……”
白羽尘道:“只是你去,她不会说什么的。”
兰蕴福了福身,道:“奴婢明白了。”
兰蕴刚才出门,便又听见白羽尘道:“你去偏殿拿几件干净的衣物带过去。”
兰蕴领命,道:“奴婢这就去。”
刑狱。
老夫人得了旨意便匆匆来了。兰蕴和太医到时,老夫人正抱着满身鲜血的魏九安,眼角淌着泪。
太医给魏九安把脉,开了方子。煮药的间隙,老夫人给他换上了干净的衣裳,声音颤抖,对兰蕴道:“姑娘,你从宫里来,不知皇上可有吩咐什么?有没有让玄儿出刑狱?”
兰蕴垂眸,道:“皇上想亲自来刑狱看望大人,但时局不好,他也不能轻易过来。暗卫司近日正在查案,想必过几日就能放大人出去,还大人一个清白。”
老夫人哭泣着,道:“受了诸般苦楚,要清白又有什么用!”
她用帕子擦掉了魏九安嘴角的血,道:“你今儿回去便替我禀明皇上。玄儿自小便活得坎坷,他娘说过,这孩子能不能顺利长大都是未知之事,若是为了名利权势就要牺牲我家孙儿,我老婆子说什么也不乐意。”
兰蕴尽力劝着,道:“皇上也很愧疚。今日之事是先斩后奏,且宁太妃与皇上长时间僵着,如今还扯上的政事,我们这些做奴婢的也不好开口。更何况魏大人此案是宋翊璇姑娘告发,皇上也不想让大人进刑狱,但皇上也身不由己啊。”
老夫人叹了口气,道:“我何尝不知翊璇参与其中?但她也是我的孙儿,还孝顺了易家长辈这么多年,我如何怨她?若是姑娘不方便开口,便帮我到御前说一声,让我去开这个口。我们易家做皇商这么些年,不能连我家的孙儿受尽委屈也不能开口吧。”
这时,一个小太监将煮好的汤药端了过来。老夫人用汤匙舀起一勺,吹了吹,喂给魏九安。
魏九安还昏迷着,身上没力气,软绵绵的。兰蕴很有眼力见地帮忙扶着,才叫他喝上了药。
喝了药,出了汗,身上更加疲惫,便像个小孩子似的缩在了老夫人怀里。
老夫人垂眸看着怀里的小可怜儿,倏然想到了自己的那死在逃荒路上的女儿,不由得落下泪来。
兰蕴连忙递上帕子,道:“要不……等魏大人出狱了,奴婢去求皇上恩典,让大人回易府住上几天?”
老夫人擦了擦泪,道:“他永远不要走才好!我家的孩子,离了府宅便要出事。他娘当年是这样,他如今也一样。”
老夫人心里苦,半是倾诉半是埋怨地道:“你们当他是摄政王,我只当他是我家玄儿。什么从三品、从二品的,不过是死后碑文上的一行字罢了,我易家缺个朝中重臣不假,但也不需要我家孙辈为了一个官职便拼得头破血流。”
“天下多的是平庸之辈,我不指望玄儿做圣人贤士,只要他平平安安的,就好了呀……”
此时,魏九安也有了些精神,睁开眼,便看见了自己那哭成泪人的外祖母。
魏九安张了张嘴,刚想说些什么,却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兰蕴见状,连忙抚着他的后背,道:“魏大人病了,皇上特意吩咐,用了最好的药。大人且等着,回头皇上会亲自来看您的。”
魏九安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道:“多谢姑娘告知。也请帮我谢过圣恩。告诉他,我也记挂着他。”
兰蕴连连点头,应了下来。
老夫人见他醒来,哭的更厉害,道:“你看你成了什么样子啊……”
魏九安握着她的手,道:“外祖母放心,皇上的暗卫司一向得力,会还我清白的。”
老夫人却道:“你这孩子和你娘一样要强。清白有什么用啊。”
魏九安却叹了口气,道:“倒是您,您来这里做什么?牢里不干净,万一染上了疾病可怎么好?”
老夫人坚定地道:“我易家是皇商,我若不来,世家大族也不敢管,若是世家大族都不管刑狱牢里,你可怎么活啊?”
魏九安沉默了。
下雪了。
魏九安仰头,看着刑狱外的雪花。
雪纷纷扬扬地落下,为京城洗去了一层血污。
这个冬天好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