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正值盛夏,花开得也漂亮。
下午,魏九安在圣辰宫和白羽尘喝茶。
白羽尘批完了奏折,好不容易休息一会儿。抬起头,看见魏九安正撇着茶沫,低头吹着茶。
这小动作显得他更加惹人爱惜。白羽尘撑着下巴,笑着看他。
魏九安喝下一口茶,抬眸时与白羽尘四目相对。
魏九安:“……”
白羽尘清了清嗓子,道:“子矜啊,过几日庆阳门外有个赏花宴,正好最近百花盛放,要不要去瞧瞧?”
魏九安也喜欢看花,听他这样一说,自然是心动了的。但是大梁宫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年盛夏时节,都要由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妃或太后亲自主持,与民同乐,也办一次宴席。这却是玩玩不能耽搁的。
魏九安有些忧虑地道:“但是今年的宫宴怎么办?咱们总不能不去了吧?”
白羽尘起身,走到他身边坐下,笑着摆手道:“这还不简单?就喝些酒,我说我醉了,你说你陪我回圣辰宫,然后再换身衣裳微服出宫便是。”
魏九安还有疑虑:“可是……”
白羽尘却打断他,道:“我知道,你定然觉得这样是对老太妃们的不敬。我跟你说,一点事都没有,信我。今年是宜太妃主持,宜太妃人很好的,慈爱晚辈,她不会刁难咱们的。”
魏九安思索了一阵,道:“我似乎听说过宜太妃……啊,之前王含提起过。是湘王殿下的养母、思成公主的生母吧?只是还不知思成公主是谁,还未曾认识过。”
白羽尘点头,道:“确实。思成是我的庶妹,白锦忻。你对她没印象很正常,她啊,性子冷淡,素来也不怎么跟我们一同说笑。上回秋猎她也跟去了,只不过你们没交集罢了。”
过了片刻,白羽尘调笑道:“算起来,你还是她和羽昼的皇嫂,你可得给锦忻备份礼啊。”
魏九安也笑,道:“我倒是乐意备,只是还不知长公主喜欢些什么,若是送的东西不合她心意,实在是不好。”
白羽尘想了想,道:“钗环簪子她都不感兴趣,倒是听她前几日跟我提起,说自己的马鞍旧了,想换个新的呢。”
魏九安听后顿感轻松些许,道:“这倒简单,我从前买了许多不同样式的鞍鞯鞭绳,我挑几个材质上乘的送到公主府上便是。”
赏花宴当日。
魏九安还是第一次去见宜太妃,他倒是还有些紧张。
他自然是不识得宜太妃住处的,所以还是白羽尘带着他走过去,顺便让这个路痴记住了位置。
行至一处宫苑前,白羽尘止了步。魏九安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挂在院门上的匾额——建仪宫。
这三字由行书书写,字迹潇洒飘逸,线条流畅灵动,与其他宫苑的楷书都不同。
魏九安赞道:“这字真是引人耳目一新。”
白羽尘一听,笑道:“猜猜是谁写的?”
魏九安不太懂书法,而且也不经常关注这方面。他思索了一阵,有些犹豫地道:“先帝?还是你?”
白羽尘哈哈一笑,道:“那你可高估我和父皇了。我们二人的字也都是勉强算个上乘,尤其是我,还让教书先生头疼过。这字却是出自我血亲之手,是羽昼题写,用以彰显宜太妃仁德。”
魏九安诧异。还真是没想到,看起来玩世不恭的白羽昼竟然还有一手好字,还真是深藏不露。”
白羽尘似乎为自己弟弟而得意,道:“那是当然。他虽然性子野了点,但有时还是能静下心的。他的字画,在京城、乃至整个大梁都能买得好价钱。”
魏九安刚要说话,便听白羽尘接着道:“所以当初我和父皇没钱的时候都让齐先生罚白羽昼抄书,然后拿他的抄本去赚富家子弟的钱。”
魏九安:“……”
齐先生,本名齐济昌,是白羽尘和白羽昼的太傅,也是当初跟着白珩打天下的军师。只是魏九安没想到,连这样的名师大儒竟然都跟着白家父子坑孩子。
建仪宫内。
太妃和京中的几位大家闺秀都在后院的花园里赏花。白羽尘一来,宜太妃身边的老宫女芳沁便带他去了后院。
后院内有个小池子,小池子里养了几条锦鲤。似乎是贵人家的标配,京城中每座府邸都会留出池子养鱼。
池边是凉亭和花丛。几位姑娘正在赏荷,也有调皮些的女子故意将鱼食撒在荷花附近,想悄悄有没有鱼咬荷花的奇观。
看见白羽尘过来,几位闺秀行了礼,便接着玩了。
倒是凉亭里,有位太妃热情地招手,道:“皇帝来了,快过来避避暑气。”
白羽尘牵起魏九安的手,二人走到凉亭,白羽尘作揖道:“各位太妃安好。听闻宜太妃前几日感染风寒,现在可好些了?”
魏九安跟着白羽尘行礼,也刚注意到白羽昼和陆明泽也在太妃们身边。
白羽昼带着陆明泽起身作揖道:“皇兄可算来了。前段日子听说你钻研棋谱,来下一盘?”
白羽尘看了那位太妃一眼,似乎在等她开口。
太妃喝了口绿豆汤,笑道:“你们去吧。正好,姑娘们也是无聊,不妨让她们也赌一赌,看看谁更胜一筹啊。”
白羽尘笑道:“好啊。”
只听几位女子也不说笑了,反倒是走过来了些,笑道:“湘王殿下的棋艺一向不错,前几日还下赢了我兄长。但皇上也是天资聪颖。啧啧啧,这还真是精彩呢。”
白羽尘道:“朕可没多少技艺。羽昼,可要让着我些。”说罢,悄悄拿走了黑子。
白羽昼看在眼里,却只笑道:“若是我赢了,皇兄就把手上戴的玉扳指赏给我,如何?”
白羽尘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扳指。这还是最近新制的,雕刻得精细,玉又是极好的料子,也怪不得白羽昼会看上,想来不论是谁得了这种机会,都想把这倾城之物赢了去。
白羽尘也笑道:“好啊,若你赢了,带库房里随便挑。但若是我赢了你,你就把前段时间辽东进献来的良驹给我,这才算公平。”
白羽昼犹豫片刻,那匹马确实是难得的千里马,性子还温良。白羽尘突然要用它做筹.码,白羽昼还真有些不舍。
方才的那位太妃笑道:“怎么还舍不得了?若是舍不出你那匹马,那扳指也与你无缘了。”
白羽昼一咬牙,道:“好,反正皇兄也赢不了我。”
白羽尘:“啧,瞧不起谁呢。”
众人几乎都去看白羽尘白羽昼二人对弈,凉亭这儿安静了下来。
陆明泽没有走,待在那位太妃身边吃着茶点。
直到这时,魏九安才有机会细看这位太妃的容貌。
太妃年纪似乎不算太大,约莫与宁太妃差不多的年岁里,却还比宁太妃多处几分仁厚之相。与京城大多人都不同,这位太妃相貌端正不说,言谈举止更是大方得体,一看便知她待人宽厚,大抵是个好相与的。慈眉善目,懿容华璋。
太妃撇了撇杯盏中的茶沫,微微一笑,道:“这位大人我倒是未曾见过,不止现下官任何职啊?”
魏九安还未开口,便听陆明泽笑道:“娘娘虽然没见过,但一定常听臣提起。娘娘不妨猜猜?”
太妃看着他,笑道:“若是你常提起的,那自然是想都不用想,多半是皇上刚册立的摄政王大人。我说的是不是?”
陆明泽笑道:“娘娘好记性!臣还怕您忘了呢。”
说罢,又朝魏九安道:“九安,这位是宜太妃,湘王殿下的养母,也是长公主得生母。”
初次见面,魏九安跪下行了大礼,道:“臣云滇魏氏,魏九安,表字子矜,叩见宜太妃娘娘。”
宜太妃笑道:“快起来。好孩子,明泽确实是常与我提起你呢。我本来还想着什么时候去见见你,又怕你与皇帝公务繁忙。结果今儿就见着了。”
宜太妃朝芳沁使了个眼色,芳沁会意,立刻叫人上了新点心,又上了一盏茶。
宜太妃喝了口茶,道:“坐吧。我虽久居深宫,但有些事还是能飘进我的耳朵。就譬如……魏大人的变法之事。”
魏九安面对宜太妃的时候似乎还有些紧张,微微低着头,道:“臣惶恐。”
宜太妃微微笑道:“这有何可惶恐?你如今风头正盛,也是拼出一番事业的年纪。大梁的朝气蓬勃,靠的就是你们这样的青年人。”
魏九安拱手,道:“臣多谢娘娘抬举。”
此时,陆明泽嘻嘻笑道:“哎呀,九安,怎么见了娘娘就这般正经。”
魏九安莞尔,道:“实在是不敢疏忽了礼仪。”
说罢,又朝宜太妃拱手道:“还请娘娘恕罪。”
宜太妃笑道:“不妨事,不妨事。对了,子矜是云滇人士,我还没去过云滇,不知这西南风水可与京城有何不同啊?”
魏九安似乎回想了一会儿,才干笑道:“不瞒您说,臣虽是云滇人士,但自幼逃荒,算起来……也有十多年没回故乡了。”
他细细回想,似乎透过时光,看到了自己梦中多次回到的家:“别处的景观倒没印象,只记得太苍山了。一到了春日,苍山周围有很多桃花。一片林子全都是。一阵风吹过来,花瓣飘得漫山遍野全都是。村子里的阿姐们结伴上山去折桃花枝,还会一同唱些地方歌谣。”
他一字一句说着,想起这些往事,不自觉间,脸上露出笑容。
宜太妃笑道:“这般说来,此地可还真是个温柔之地。可惜了,我是个快要年过半百的老妇了,此生,大抵没机会领略这般雅景。”
魏九安笑道:“臣若是能有机会回家,一定替您把云滇的春带回咱们京城。”
陆明泽也笑道:“我也还没去过云滇。之前听你提起来,这地方可真是好的不得了,也怪不得你跨了半个大梁来到京城,还一直惦念着。”
魏九安笑道:“家在苍山,自然不敢忘记,也放不下念想。”
三人相互聊了几句,虽然魏九安与宜太妃的相处不似与同龄好友一般无忌,但还是在陆明泽的顺承下与宜太妃熟络了不少。
宜太妃确实好相处,魏九安能看得出。但可能是因为之前在宁太妃处受了挫,所以才心有余悸。
几人聊的正高兴,只听不远处正在对弈的那二位周遭传来一阵唏嘘声。
三人几乎不约而同地抬眼看去。
只见白羽尘无比心疼地摘下自己手上的扳指,给了白羽昼,而白羽昼满脸的高兴,拱手谢过,接过收进了囊中。
宜太妃笑道:“子矜,你回去可要好好安慰皇帝了。”
陆明泽嘿嘿一笑,道:“我就知道!殿下的棋艺向来不会让人失望,这个结果正在意料之内呢。”
魏九安叹道:“原以为他棋艺不错,不料也是个输。我光是与他对奕便一局不胜,只能说幸好没有不知天高地厚到碰上湘王殿下。”
宜太妃笑道:“羽昼平日里倒也看不出多少功夫。这回估计是真心看上了皇帝的东西,才拼尽全力去赢呢。”
谈笑间,二位白郎从外头走进凉亭。
白羽昼直接坐在了陆明泽身侧,拿起杯盏,仰头喝了口茶,道:“还是这儿凉快,外头又热又闷,下个棋的功夫,出了我一身的汗。”
白羽尘也坐下,魏九安看见他额角的汗珠,笑道:“吃些东西吧,难为你能下这么长时间,若是我,估计第一手就败了。”
白羽尘擦了擦汗,还是觉得有些意难平,叹道:“只是可惜了我的扳指……”
白羽昼喝了口绿豆汤,笑道:“皇兄还舍不得啊。”
白羽尘撇撇嘴,道:“我今儿第一天戴上,还没捂热乎,舍得才怪。”
白羽昼更加幸灾乐祸,拿出扳指摆弄,笑道:“这御赐之物戴起来还真是舒服呢。”
白羽尘:“……你早晚也会把那匹马输给旁人,现在就且让你得瑟吧。”
白羽昼砸砸嘴,道:“那皇兄还真是高看我了,我就只占你这一回便宜,从今往后不下带筹码的棋了。”
白羽尘:“……”
没办法,亲哥的羊毛薅起来才放心呢。
这时快到正午,却还不见白锦忻到场。
白羽尘朝宜太妃问道:“娘娘,这都好几日没见锦忻了,她今儿也不来吗?”
宜太妃道:“锦忻自然是想来的,她也惦记着自个儿长兄呢。只是布料行新到了一批料子,我看着不错,今儿就让她去宫外的商行挑了。想必回来的路上再去逛逛胭脂铺,这一日也就过去了。大半是来不了了,只能改日再聚的时候让她来了。”
白羽尘道:“那还真是巧,子矜还盼着结识锦忻,还给她备了份礼呢。”
宜太妃笑道:“那好啊。正好改日她可以借着礼的名头进宫来谢过这份情义,届时你们再好好聊聊天,不也正好?”
确定了白锦忻无法到场后,虽然在座众人有片刻失落,但还是在建仪宫用了午膳。午膳后,京中的闺秀们不愿回府,便继续留下陪着宜太妃赏了花。
白羽昼得了扳指,欣喜得很,拉着陆明泽回府就要庆祝,也便先走一步。
至于白魏二人,他们要乔装出宫,去庆阳门外再参与一回赏花宴呢。
马车上。
魏九安有些困倦,靠在白羽尘肩上就睡了过去。白羽尘也不得闲,出去赏花还要看折子。
眯了半晌,魏九安醒了,他揉了揉眼睛,道:“羽尘,快到了吗?”
白羽尘揽住他的肩膀,道:“刚出了庆阳门。快了。”
魏九安看见了他手上的折子,好奇问道:“出来玩还办公务啊,这是谁上的折子?时候赶得这般巧。”
白羽尘斟酌片刻,才开口道:“是御史台发来弹劾你的。”
魏九安一怔,自然是不信,笑道:“弹劾我作甚?我倒台不过是空出一个官职,御史台又大多是资历深厚的老臣,怎么会衡量不出?”
白羽尘踌躇片刻,道:“罢了,到底也是些芝麻大点的小事,现如今,推动变法最重要……”
他话还没说完,手上奏折被魏九安抽走。
魏九安拿过奏折,刚看一眼,只见上头写着:“魏贼摄政终为国之病患,其无感君恩,不存臣子之道。”
低头一看,落款是“康泯携御前侍卫王含联合上书”。
魏九安微微蹙眉,道:“这话说的可够绝。”
白羽尘将奏折拿回去,合了起来,道:“是是非非还不是只有你我明了?与其听旁人的风言风语,不如置若罔闻,叫天下人擦亮眼睛看着。”
魏九安倚在他的肩头,道:“无妨,我又不会为此动气。哪个官员能完全不遭人恨呢。”
白羽尘听此,明白他没有为此烦忧,才脸色稍缓。
庆阳门外,赏花宴。
马车停下,白羽尘撩开帘子走出来,扶着魏九安下了马车。
道路两侧,许多青年男女结伴出行,热闹非凡。小贩们努力叫卖,期待着自己的商品得客官青睐。
但此刻的重点并不在街市。白羽尘带着魏九安绕到了山坡上,漫山遍野的花开得热烈,才是庆阳门每年的特色盛景。
白羽尘换了装束,不再穿龙袍、戴金冠,而是换了更加典雅些的白玉冠,身上穿的也是纯白的料子,袖口一圈赤红丝线,看着倒是清凉无比,腰间缀着香囊,散发着淡香。
魏九安与他相似,淡粉的广袖长袍衬得他与周遭的花早融为一体,俊俏活泼。
魏九安俯下身,轻嗅花香,笑道:“这倒与云滇有些许相似。”
一样的舒适,一样的细水长流。
那就姑且将此当作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