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祁远来青城山的那天是周五的晚上,已经到了九点多。
平时在都有活动的住宿小院那时候都已经四下寂静了,静悄悄的。
张珏披着衣服下来看见他时还感到不可思议,她一早就说过自己这两天就要回去了。
他穿得很休闲,和平日里上班的成熟模样倒是大不相同。
但人还是身材颀长,看起来有令人为此着迷的魅力。也不知是否因为有情感滤镜,他总有种少年感在身。
他轻装上阵,手里提着电脑包和旅行袋,看起来没准备多待。
“你怎么来了?”
他的到来尤为突然,但在张珏接到电话后还是仓惶从楼上跑了下来,直到两人面对面站着,她才想起自己凌乱,于是这才顺了顺自己的头发,逃避自己过分不自然的心情。
她还没走近,再和他有一米之遥的地方停下。
“接你。”
他走过来,带着一阵淡淡的雪松味儿,张珏差点儿误以为是幻觉。
说完,女人低下头了,有些沉默。
怎么这话听起来像是,他不来接,自己压根也没打算回去?
男人见她低着头,路过她时拉起了她的手。
一阵冰凉握在手里,祁远皱起了眉。
他问了声“住几楼?”
“六楼。”
这对不太熟悉的夫妻站在电梯前,祁远的手揉着她的手,他侧头看了看张珏的脸,手里动作越发轻了。
也说不上来,总觉得每次和她在一起时,心里会涌起一股莫名的柔情。
“穿少了。”他说话时语调不自觉地降了下来。
确实少,连袜子都没穿,着急忙慌穿上拖鞋就往下奔了。
这季节,冷空气如同洪水猛兽追着人跑,暖意无处遁逃。
说实话,张珏听见他说在楼下第一反应就是难以置信,她从来没想过祁远这么冷静甚至有些冷漠的人会为她来这里。又或者说,她从没想过祁远会这样为自己付出。
毕竟,两人可是在恋爱时就从没一起出过远门的。
“嗯,晚上寒气下来有点儿冷。”
电梯“叮”地到了一楼,两人进去没多久就到6楼了,张珏领着他进屋,灯还没开,烟味先跑进两人的鼻腔。
张珏愣了几秒,感觉自己放浪形骸的气氛实在堕落,被他看见深感羞愧。
“小玉?”
祁远把灯打开,屋里还是整洁的,只是书桌上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大概是有一段时间没有换过了,里面少量的纯净水被烟草染成了深褐色,大量的烟头堆在一起散发出一阵腐烂的味道,极为呛鼻。
“啊?”
张珏有些扭捏,心情使然,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应该把窗户打开通通风,又或者他们先去阳台上坐一会儿?
男人叹息了一声,很轻,但在张珏这样敏感孱弱的思绪里,还是被她听见了。
她说不清自己在顾虑什么,大概是自己从来没在他面前有过不好的形象,这回被抓了个典型。这是为什么,又为了说服自己,心想祁远如果这都接受不了自己,那算什么爱。
感觉不争不辨,如此坦然了。
祁远放东西收拾好后,开了窗户。
他把烟灰缸洗了后又烧了壶水,看着沙发上蜷缩着的张珏,问道“小玉,陪我出去吃点儿东西。”
像是怕她不同意一样,又摸了摸肚子说“就吃了一顿飞机餐,还不合胃口。”
“等我一下,我换衣服。”
这房间短时间内的确不太适合休息,于是张珏起身拿着衣服进了浴室。离开了他身边,祁远淡淡的香味还在鼻息。
两人一并出门,晚风习习,张珏往祁远怀里缩了缩,这是来后的第一天发现这里这么寒冷。
原本她想着自己抗一抗的,后来意识到,那自己的身体去赌气本身就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
他怀抱着张珏的胳膊收紧了,抿着的嘴巴微微扬了一点幅度,张珏没看见。
“你喷香水了?”张珏忍不住好奇,还是问了。
“嗯。”他毫不避讳地承认了。
张珏点点头,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看着他。
事实上,这人从未有过大喜大悲,一向都是极为平静的表情。起初她是没有想到他是如此情绪稳定的一个人,后来也习以为常了。
这地方算不上热闹,找个宵夜的地方得走一阵才有。
就几家店,并不多,顾客还算多,毕竟住在这里想吃宵夜的游客没什么太多的选择。
张珏来了几天晚上从未出来过,这会儿来了才发现过夜生活的人不少,数她固步自封了些。
夜间这个时间也没什么选择,唯有烧烤在这个时候高朋满座。
夫妻二人都不喜欢热闹,找了个人相对来说算少的店,就进去入座了。
“想吃什么?”
菜单放在张珏面前,祁远问她。
张珏并不是饿,虽说这几天她也没怎么进食,但好在有精神食粮,人不至于过分落魄。
“不饿。”
祁远轻轻皱了皱眉,表情又恢复如常。
“都瘦了,还不饿。”
男人声音很轻,说起话来像是一片羽毛落在心底,抚平毛躁的心情。
张珏觉得自己的心慢慢飘了起来,她想起最初就是因为他平静又温柔的说话语气感到心生宁静的。
她那天心情差得要命,原因是因为同事夺走了她的故事,害得那期杂志的专栏都撤了。
说起来,张珏这人好胜心挺强的,眼里也容不得沙子。
那天她坐在办公室拿着最新一期的杂志发现被穿了小鞋,差点儿没把手里的杂志扔同事脸上泄气。
她想笑着问对方怎么剽窃了自己故事,偏偏心里怒火中烧。
于是她拿着杂志冲进了老板的办公室,最终的结果便是吵了一架后破门而出。
她拿着东西准备回家,坐在车里竟然不知打电话给谁。
找林实,闷葫芦一个,压根讲不出什么东西,找周蔚,两人准能越吵火越大。
想了想,还是打给了祁远。
她急需找到一个人来宣泄烦闷的心情,自己消化?那真会要她的命。
他那时正在办公室改方案,接起电话时没看来人,语气有些疲倦。
“祁远。”
她淡淡喊了一声,竟不知道下一句再说些什么。
张珏并不知道他的声音对自己有那么大的安抚作用,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恼怒的情绪走了很久,只沉浸在他们两人沉默的宁静里。
“怎么了?”
“忙吗?”
“还好。”
他起身走到窗边,等待她说些什么,手指捻着一盆富贵树,绿色的叶子沁出了汁水。
“我想来找你。”
张珏觉得自己有些矫情,只不过是受了点儿委屈,就想找个人倾诉或是依赖,又不是第一次经历被穿小鞋,自己好歹也算是个职场老人了。
“好,我下去等你。”
“我大概20分钟到。”
“好。”
两人的公司离得不远不近,不塞车的时候一路通畅,也算快的。
挂完电话,祁远拿起衣架上的外套下楼了。
公司旁边有个商圈,错过饭点的时间买东西并不算很慢,但也有不少人在网上点下午茶。
祁远下单完后,等了一会儿才拿到自己的东西。
两杯咖啡和两块小蛋糕。
张珏其实不爱吃甜的蛋糕,但显然,祁远固执地认为小女生都爱这个。
那时候两人确定恋爱关系好像才十几天,虽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但因为沉默,两人还算契合。
张珏没来过祁远的公司,从前是没身份,现在是没理由。
两人见到面的时候,祁远提着购物袋站在甜品店门口。张珏看着他不自觉加快了脚步,于是他们的第一次拥抱发生在了这样猝不及防的情况下。
两个平均年龄三十岁的人在外拥抱并不是个普遍常见的行为,好像中国将内敛表达情感变成了一种传统美德。
大胆一如张珏,她才不管那些,心情最重要。
祁远被她抱在怀里愣住了神,缓缓抬起胳膊搂住了她的腰。
他感受到她起伏的胸膛,像是受了什么委屈又不说那样压抑在心底。
“小玉,怎么了??”
男人的声音还是轻轻的,像一团温暖的棉花,他的手掌轻轻拍着张珏的后背,有一种没有头绪的节奏。
“没怎么。”
良久,她才放开他的肩膀。
女人小巧的鼻头红红的,不知是被冻的还是真像他猜的那样已经哭了一场。
祁远顺势牵着她的手,说“走吧,去我办公室,外面冷。”
张珏不知道怎么的,就真的硬着头皮跟他一起上去了。
他们公司的中层干部都有个单独的小办公室,虽说不大,但总比没有好的。
办公室采光不错,小小一间较为整洁。
事实上,祁远这个人是处女座,有些爱过度清洁的小毛病在身上,办公室和家里一样,他见不得半点儿凌乱。
他的办公桌对面有个沙发上,平日的午休都在那上面。
但多数时候,这人过分认真负责,很多东西手下人做好后他必须亲自审核修改才算好,以至于,休息并不是常事。
张珏有时候在想,他们领导爱派他出差可能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但有一个好处是,他在学术上的固执并没有带回家,还算迁就自己的老婆。
那天下午度过的时光,是两人相识以来最为悠长安静的。
张珏的愤怒在因为见到祁远后慢慢平静,虽说谁都没有再提起为什么,但张珏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看见他很多事情就淡然了。
大概是他身上有能让感到平静的灵丹妙药有奇用,而恰好也只有他有。
那天下午,张珏躺在沙发上,吃了一块蛋糕。
巧克力的味道化在嘴里有些苦,那会儿是个秋天,枯叶被风一刮就开始到处飘零了,偶尔几片撞到了办公室的窗户,然后又瞬间坠落。
女人转头看了眼祁远,他戴了眼镜,眼睛盯着电脑屏幕,眉头锁在一起,表情是有些凝重。
她看了好一会儿后,男人才感受到她的注视,两人的视线撞在一起。
祁远笑了笑,站起身走到她身边,吻了她一下。
这行为实在是禁忌,以至于连一个吻也只是浅尝辄止。
张珏睡了,在一阵键盘的敲击声中。
视线又落到了刚刚烤好端上的豆腐上,光线并不明亮,豆腐上的调料并不清晰,看得出一层深灰色。
凑近闻到最为清晰的是焦糊,香味儿却变得模糊起来。
“每个地方的烧烤都不一样。”
祁远把筷子上的木屑弄得很干净,这才递给张珏。
他的温柔总是很细心,让人总是沉溺其中。
她夹了一块豆腐咬在嘴里,辛辣充斥满口腔,她觉得自己游离的灵魂慢慢在往正轨上走,一下子被现实拉了回来。
“还可以。”
张珏夹了一块放在祁远碗里,一块软豆腐,东倒西歪,没个正形。
“这豆腐真像我。”
“怎么?”
男人的筷子停在碗上方,没有进行下一步动作。
“活得挺随意的,不像你,做事总是很有目标的。不管是短期内,还是长远的。”
“小玉,人不能只为自己活,这句话是我在标榜自己。你自在随意地过着就挺好的,我是羡慕你身上的慢节奏的。”
张珏眼睛在笑,她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开导她。
“你记不记得那会儿有一次我因为同事占据了我的专栏,我去找你。”
“记得。”
“那会儿我真是感觉自己嘴里好像吃到了一块坏掉正在已经腐烂的蛋糕,让我感到难受反胃,可是等我见到你,这种感觉忽然变得很淡了。因为我回想起来,这种不适感只是因为我自己感觉到的,而不是身体真的给我带来的反应。”
祁远淡笑,他说“我从来不知道我还有这个优点,在你眼里。”
张珏扬了扬眉,心情愉悦地说“还有别的。”
那天他们聊到好晚才回去,夫妻两人像是好友一样,吐露心声。
大概是酒精的作用,张珏当时觉得,都如此坦诚的生活过了,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呢?好不好都得睡一觉再说,倒不如把该说的都说了。
她想抽根烟,再跟他聊一会。
但偏偏酒精激发了睡意,她好几天没有睡过一次好觉了,她现在只想睡到天昏地暗。
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去的,只记得昏睡了很久,做了很长很长一个梦。
梦里都是她和祁远在一家面馆吃面,山西面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