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院长和申静回到棋室,刚才下棋的几个小棋手都还在,三五成群凑在一起打闹,和普通小学校课间休息没有什么两样,
吴天昊身边却多了一个矮小妇人,衣着朴素,两人长相酷肖,一看就是母子,
吴妈妈正在弯腰喂儿子喝水,用的是一个吸管,插在敞口透明塑料杯里,眼神专注慈爱,一只拿着杯子,另一只手不停的给他擦拭嘴角,额头,顺手轻轻抚摸,眼跟着手转,满满的宠溺,都快溢出来了。
申静有点无语,
吴天昊十三岁,小学都毕业了,身体健康四肢健全,却被妈妈像个不能自理的人一样照顾着,看着总那么别扭。
李院长叫两个老师把其他孩子带出去,只留下吴天昊母子和陈卓,给他们做了下简单介绍,
吴妈妈一听申静是省棋院的老师,眼前一亮,连连叫着老师老师,脸上堆起逢迎的笑容,显得又讨好又谦卑,
申静以为她会托自己多照顾吴天昊,但是她并没有太关心棋院的情况,而是不停的问:“我们阿天是不是又进步了?什么时候参加比赛啊?去了省城是不是能见到好多领导?像申老师那样上电视了?”
吴妈妈说话的时候手里还搂着儿子,一直在摩挲他的头发,申静深深感受到她对儿子的无限宠溺和期寄,
吴天昊已经和妈妈一样高了,表情木然站在那任由母亲爱抚,看样子早已经习惯了,没有反应,
申静忍不住怀疑,李院长刚才提到的关于溺爱和压力的话,是在说他自己。
李院长仿佛什么都没看见,面带微笑坐在一旁静听,
申静只好咽了下口水,尽量简短的回答她:“省棋院教学条件还可以,老师也多,只要孩子踏实用功,都会有好成绩的。”
“踏实踏实!”吴妈妈连连点头:“我们家阿天很聪明的,我们专门带他去测过智商,145哟!神童来的,交给省里的老师,我们肯定是踏实的!老师您说的好成绩是什么?是冠军吗?全省的还是全国的?”
申静觉得她根本没有听清自己的话,更不敢应承她过分殷切的期望,只好避重就轻:“省里比赛很多,机会人人均等,名次我们不敢保证,我们和家长一样都希望孩子们能早点出成绩,但这是一个长期积累的过程,还是要靠他自己沉下去,耐心坚持。”
吴妈妈笑容慢慢退去,表情呆呆的,好像没有听懂,
看申静不再说话,她又转头去看李院长,李院长对她们轻轻点一下头,没有出声,
吴妈妈又转过来,脸上神情愈加疑惑,显出又担忧又茫然的样子
申静一时无语,
陈卓一直站在李院长旁边,安静听她们交谈,这时候忽然开口,对吴妈妈说:“阿姨,老师的意思是说,阿天很聪明,只要用功学习,早晚会拿冠军,让您不要着急!是吧申老师?”
申静愣了一下,阵卓的解释明显在迎合吴妈妈,不是她要表达的意思,但这两句话又没什么毛病,
吴妈妈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她,神情紧张,等着她的确认,
申静回避不了,只好点了下头。
吴妈妈轻轻吁出一口气,恢复了先前的笑容,申静也不知不觉松了口气。
和吴妈妈谈完,李院长匆匆交待几句,把她交给陈卓,就带着吴天昊母子走了,申静知道他们还要去填表,也就准备离开,回头看陈卓还站在身后,
见她看自已,陈卓礼貌的请示:“老师,咱们走吧?沐芳家在陈厝下。”
陈厝在闻海西边,分头厝下厝,整整一条长街贯穿头尾,头厝离得倒是不远,厝下却在街尾,从棋院走过去也要一段时间,申静知道街上有过路的客车可以搭,便征询他:“咱们怎么去?”
本以为陈卓也会提议搭车,没想到他咧嘴一笑,举起手中一把钥匙:“我有车!”
申静想像着吐了下舌头,对李院长描述的那句,条件不是一般的好又有了几分感受。
陈卓在前面带路,两人一前一后出门,申静想起马半孟负交待的任务,边走边跟他聊天,慢慢套问情况,
申静:“你多大了?”
陈卓:“刚过完十八岁生日。”
申静:“今年高考吗?”
陈卓点点头:“考完了,省城的商学院,计算机系,马上就开学了!”
申静顺着李院长教她的画饼思路,故意关心:“不错啊,学计算机要花不少钱吧?”
陈卓微微一笑:“有奖学金,我自己也存了点。”
申静暗骂自己笨蛋,人家小小年纪车都有了,家里怎么会缺大饼,更何况她们穷下棋的这点可怜的边边渣渣。
申静想不出话了,默默走路,陈卓却反过来开始向她提问题:“申老师,您是去做沐芳家长工作的吧?”
申静:“是呀,听李院长说,她父母不太同意沐芳学围棋。”
陈卓:“您有把握说动他们吗?”
申静心里也正打鼓,老老实实承认:“没有,一点底也没有。”
陈卓回头,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容:“我有!”
申静不禁抬头:“真的?”
陈卓很有信心的样子,认真点下头:“真的!”
申静:“太好……”
陈卓:“不过您要听我的!”
申静:了……
陈卓:“行吗?”
申静:“行啊,听你的,先说说我该做什么?”
她们已经走出山门,申静左看右看找车,陈卓走下台阶,来到一台漂亮的嘉铃250跟前,拍拍后座:“上车,先去一个地方!”
申静坐在小小的摩托车后座上,忍不住的好笑,嘴角越扯越高,
不一会儿,车子一拐上了大路,陈卓抓起她手放在腰上,回头叮嘱:“抱紧,我要加速了!”
申静听话收紧双手,陈卓转动把控,摩托车发出突突突的排气声,以时速三十迈的庄严姿态巡游在平坦大道上,申静心情大好。
陈卓先带她来到一家时装店,临街的店面装饰简约时尚,是申静比较熟悉的一个女装品牌,陈卓把摩托车停好,才回头解释:“申老师,我觉得您先换件衣服再去比较好。”
“换……”申静低头看了看自己:“太寒酸了?”
陈卓:“不,有点脏……”
申静这才注意到,身上那件穿了两天的白衬衫,袖口和下摆处不知道沾了污渍,黄黄的看起来很是邋遢,自己早上出门的时候还没发现,估计是刚才棋室里人多蹭的,
这个样子去人家里拜访,确实不太礼貌,也不符合为人信服的师长形象,
她看了看陈卓,普通的T恤衫牛仔裤,可能是因为穿戴者年轻,也可能是什么她不认识的名牌,反正看起来很舒服,
她随和的笑笑,索性说:“都听你的,干脆你帮我挑一件吧。”
陈卓痛快的答应了,当先一步进去,申静跟上进来,他已经埋头在货架前认真挑选。
他看的很仔细,也很老练似的,很快就挑好两件套头针织衫,回头交给她:“您慢慢选,我去隔壁买点东西,很快回来。”
申静把两件衣服都试过,就明白了陈卓的意思,
两件衣服都是那种光鲜醒目的,“还是太寒酸了……”她自言自语了一句,
忽然想起什么,打开包拿出那根金项链对着试衣镜挂上,左右端详,选定了浅色的一件。
陈卓很快就回来了,左手提了几盒糕点,右手拎着个黑塑料袋,不知道装了些什么,
看到申静穿着选好的衣服很高兴,凑近仔细看看项链,又退后两步,上下打量着,露出还可以的表情:“不太适合你,不过效果很好,您不知道,我们这边人打交道最看行头,宁可屋中失火……”
“不可跌落茅厕!”申静笑着接上,“我也是闻海人!”
陈卓也笑了:“就是,入乡随俗呗,走吧,钱我已经付过了!”
申静不肯让他付钱,猜他刚才出去买点心也是准备一会要用的,追问他花了多少钱,一定要全部还给他,陈卓无奈只好说:“等办完事一起算吧!”申静这才暂时做罢。
陈卓又交待:“一会儿您先说,我补充,我说什么您千万别戳穿我。”
申静马上警觉:“你不会要说谎骗人吧?”陈卓:“怎么会!我又不能替您把人骗走,说点他们爱听的而已!”申静稍稍放心。
陈厝是闻海一片比较大的居民区,按地势划分,头厝居高,都是些当地有钱有地位的人家,沿路的小洋楼一幢比一幢气派,
厝下地势低,住的也是些普通人家,大多是平房,从街头看下去又矮又旧的一片,一条长街两种气象,风貌迥然,
沐家的房子在最尽头,临街一面搭着棚子,卖的是一种当地小吃油炸萝卜糕,
申静小时候很喜欢吃这种咸咸糯糯的东西,沐芳妈妈把装着热糕的盘子放在她面前时候,忍不住偷偷咽了口口水。
沐芳妈妈热情的让:“老师您尝尝,自己家做的,不值钱!”
陈卓忙把手里的糕点盒递过去:“这是我们老师给您买的!”
多亏陈卓事先交待过,申静面不改色。
沐芳爸爸在外面支应炸萝卜糕的小摊,趁沐妈妈转身倒水,申静飞快打量下四周,黑呼呼的屋子里堆满了杂物,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沐芳坐在屋中一角,地上摆着一捆捆雨伞骨架,她个子瘦小,凳子又矮,整个人埋在里面都快找不到了,只申静进来的时候抬头叫了声老师,就没再说过话,手里一刻不停,一根根的缝那些金属伞骨,十指动作飞快,十分熟练。
沐芳妈妈很快转身回来,端着茶水的手上还带着围裙袖套,满头油汗,显然也是刚刚从繁重劳作中抽身而来,一家子都手脚不停辛苦做工,申静非常不好意思,觉得很耽误人家,便开门见山说出来意,想快快结束这场碍事的到访。
沐芳妈妈看一眼四周,为难的摊摊两手:“老师,您看我们家这一堆的活,手停口停,实在是少不了人哪!”
申静无语,
屋子里阴暗低沉,只有单调急促的针线声,枯燥实际的劳作让人压抑,
路上想好那些话,一句也说不出来,她又咽了口口水,没了词。
陈卓及时出现:“阿姨,省棋院有生活补助,让沐芳省下来寄给您,家里就可以少接点零活了,也没有那么乱了!”
沐芳妈妈低下头,显然心动,
申静生生咽下:“只有两百……”这句。
陈卓显然准备好了的,马上又说:“还发衣服,上大学也是免费的。”
沐芳妈妈看了埋头做活的女儿一眼:“女孩子,学那么多不还是要……回来的……”
陈卓笑着说:“阿姨您不知道吗?上大学可好了,将来打工也比别人挣的多,一点都不亏,而且沐芳围棋下的好,很难得的,省里那些棋赛赢了都有奖金,不白下,将来还可以像我们老师一样在机关单位工作,又体面又有钱,可以养老的啦!”
沐芳妈妈傻傻张着嘴,看着申静颈中光灿灿的黄金项链,听得入了迷,
申静:你这个饼……画得真好……
陈卓拿过她手里表格递上去:“阿姨您把这个填一下,其他就不用操心了,阿芳会把这些活干完再走的。”
申静暗暗佩服他心思周全,把沐家眼前和今后的顾虑都想到了,讲话也很有策略,轻描淡写替对方一一打消,
真好啊,再好的大饼也没有眼前的馒头让人心里踏实,
沐芳妈妈犹犹豫豫接过纸笔,她也松了口气,正想拿起一块萝卜糕尝尝,房间一角忽然有个小孩叫了声“妈!阿姐走了我们的衣服谁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