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之外天气很好,阳光晒在身上特别暖和,这样的天气很适合出去晒晒太阳。
白楚攸在寒潭晒不到太阳。
后来林焉不知道自己怎么闯进寒潭去的,恍恍惚惚,心不在焉,一进去便看见那抹月白身影背对着入口坐着一动不动,头向下垂着,背影看着好不可怜。
死一样的寂静。
白楚攸身上好像结了霜,身板直挺着,头发规规矩矩束在脑后,他腰好细,林焉不合时宜想着,难怪随便一搂就能搂过来,总觉得搂紧了,臂弯还是好空。
“白楚攸。”
林焉喊了一声,跳进水里朝他靠近,冰凉的水浸透衣衫好不刺骨,林焉一手高举着食盒,生怕里面的汤药漏出来。
水声碰撞下好像听见白楚攸说:“别过来。”
林焉刚上岸,止住了脚步。
林焉有些后悔了,这里很冷,从入口就能感受到的冷,也不知道白楚攸在这里能不能撑住。
他这个便宜师父,就像是欠他的,每次想报复,还没怎么弄呢,他就已经快死了,属实不好玩,一点报复的快感也没有,甚至有点挫败与无力。
他经常见到白楚攸在喝药,一开始还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禁药,后来偷偷观察好多次,才知道白楚攸生来羸弱,那只是单纯补身体的药,林焉跟外门弟子闲聊时说过白楚攸是病秧子,在逶迤山待过好多年的人说小师弟能长这么大已经很努力了,不要叫他病秧子。
呵,就是病秧子。
不然就赶紧好,扔掉那些苦掉牙的黑乎乎的汤药,别吹一吹风就生病,破点皮就血流不止。
“白乐乐。”
林焉又叫一声。
寒潭四面是冰,常年不化,带来的汤药转瞬间变凉,林焉送也不是,不送也不是。喝凉的怕他难受,不喝又担心他会死掉。
“我给你送药来了。”林焉说。
白楚攸没有理他,他自顾靠近。等到了跟前,这才发现白楚攸的嘴唇苍白,脸上、眉毛、睫毛上,已经覆了一层细小细碎的白霜。
不仅身上源源不断往外冒着寒气,发丝都结了薄薄一层霜,像雪又不是雪。
他的全身都被霜雪覆盖着,唯有脸颊两侧没有寒霜,透着不正常的绯红,周围全是凉气,吸入肺腑时肺腑都疼。
“白乐乐……”林焉把食盒扔一边,一把抓住白楚攸手腕,太凉了,整个人被冻住一样,“白乐乐!”
林焉慌了,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我真弑师了?!
“白乐乐!你可别死啊!你赶紧活过来!”
白楚攸看起来已经没了呼吸,林焉将食指与中指并起,放在他鼻翼下,感受不到呼吸,只有一阵一阵的凉意。
林焉不信,扒开白楚攸衣服想要摸摸他心脏还跳不跳,忽然,手腕被紧紧扼住。
林焉愕然抬眼,看见白楚攸眼眸与身上的霜一样刺骨,正目光冰凉平静地看他。
林焉心跳有些慌乱,“我……”我以为你死了。
白楚攸放开他手腕,垂下眼来,不发一言。
耳边只剩汩汩流淌的水声,头顶冰柱开始融化,一滴一滴往下淌水,落在冰桌,沿着墙面滑落,林焉听不见白楚攸的呼吸声,自己也被寒气侵扰,喘气变得困难,是比在如愿湖更为心乱的压迫。
“柯昭说你得喝药。”鬼使神差的,林焉像个见不得人的小偷一样,在端出汤药的那一刻偷偷摸摸催动灵力把碗加热,想要汤药喝起来不那么凉。
“……”白楚攸没理他。
林焉太过心虚了,完全没有道理的心虚,找不到任何缘由,仿佛这种行为见不得光,暗戳戳的阴暗着,不想被人发觉。
“喝药。”林焉把碗递近了些,再近一点都能喂上去,白楚攸终于肯理他,说:“放一边,等会儿喝。”
林焉不依,“柯昭让我看着你喝。”
白楚攸喝了,然后冷声道:“你回去吧,不用再来了。”
林焉冷不丁把手覆上他额头,不容拒绝摸着,任白楚攸惊愕地看着,有些不解道:“你师父……是要你死吗。”
这个该死的冰窟一样的地方,到处是寒气,白楚攸身上结的是冰霜,脸颊很烫,额头又凉得要死。
白楚攸却问:“你在关心我吗?”
他好似觉得不可思议,直愣愣的盯着林焉看,想不明白好端端的一个白眼狼怎么会突然这样。
“谢谢你。”他紧接着道。
林焉没吭声,收拾好食盒,冷着脸离开。明明是来看白楚攸笑话的,可是看见他的窘迫样,心里又不忍,甚至还但心他是不是死了,林焉觉得自己有病。
白楚攸还跟他说谢谢。
虽然他没承认过白楚攸是师父,自己是徒弟,但是白楚攸跟他说谢谢,是白楚攸有病。
后来林焉都按时去送药,闲着无聊还会在寒潭多坐上一会儿,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那个鬼地方多呆,只是下意识想看看白楚攸,没有白楚攸的水云间太空了,太无聊了。
白楚攸喘气已经有些艰难,得好长时间才呼吸一下,进的气远不如出的多,这样凉的空气使他呼吸并不好受,因此他竭力忍着,忍到今天已经是超出预料,而他还要忍到掌门气消。
林焉时不时就要凑近盯着他看上好一阵子,生怕他死了背上弑师的骂名,往往需要看好久才能看清胸膛细微的起伏,白楚攸偶尔睁眼想看看他有没有捣乱,入目是林焉盯着自己胸前的衣襟一眼不眨的画面,不舒服地感觉到一丝猥亵,可视线上移看见林焉再正直不过的眼……
林焉就会开心道:“呀睁眼了!白乐乐你无不无聊,要不要我给你唱歌听?”
他哪儿会唱什么歌,不过是瞎哼哼罢了,端坐在白楚攸对面,陪着他打发时间。
虽然不怎么懂医术,但他也知道白楚攸很不好,光喝那些药已经没什么用了。林焉偶尔进出会看见白樾在禁闭洞口沉默站着,林焉想打招呼,谁知白樾看见他便毫不留情转身离去。林焉把这事说给白楚攸听,白楚攸没什么反应,漠不关心的样子,等到林焉下次再来送药时,就看见他站在禁线的边缘,一直看着入口的方向不动。
可惜入口蜿蜒,他什么也看不见。
林焉有些后悔多嘴告诉他。
白楚攸好像已经病糊涂了,他会目不转睛盯着面前的虚空一直看,林焉问他在看什么,他什么也不说,林焉喂他喝药,他倒是乖乖会喝,喝了药后一直发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不知在看什么。
林焉觉得他的眼睛在下雪。
关禁闭的第十天,林焉以为他还在往入口的方向望,特意给他带一颗糖去,想着白樾肯定不会进去,要是他觉得失望,就喂他糖吃,勉为其难哄哄他。
一进去,看见白楚攸没有像往常一样端坐着,也没有站在禁线边缘望着入口的方向,林焉淌过流水踏上冰面,看见他躺在地上几乎探不到心跳时,觉得自己心脏沉重得厉害。
禁线为掌门所设,没有他的解禁,白楚攸出不去。
林焉盯着那道不怎么明显的禁线,恍惚觉得掌门对白楚攸其实没有那么好。掌门不管对错,不在乎对错,奖惩都随口,说完就忘。
林焉把在表哥那里骗来的丹药融进汤药里喂给白楚攸喝,头也不回离开。
终于在后山找到掌门时,掌门正在摘枣,身边没有一个人,即使如此,不经意间外泄的威压还是让林焉头皮发麻,宛若即将面对的是可怖的怪物。
林焉硬着头皮上前,缓缓开口:“阿楚要死了。”
掌门对他的冒然到来感到意外,可也没有责备,只淡淡道:“是吗。”
然后没再开口,专心摘着用灵力好好养着的枣,精心挑选最好的,甚至递给林焉一颗,说:“这枣挺甜,试试吧。”
林焉无端感到恼火,在心中冷哼一声,重复一遍道:“你小徒弟要死了。”
掌门不为所动,收回枣自己吃了,淡漠道:“我马上要回去了,没什么事你也回去吧,去给你师父送送药,他可离不开药。”
“我说,他已经要死了!”林焉忽然重重道。
整个逶迤山没人敢这样跟掌门讲话,除了白樾偶尔不听话,其他人这样讲话是一定会被责罚的,因此林焉没有防备的感觉脸上被扇了一巴掌,可明明掌门没有伸手,只是淡漠地盯着他看。
林焉左脸顿时多了五个鲜明的手指印,不甘示弱对上掌门的眼,脸色阴沉得有些不像平时的他。
“这会儿倒是懒得装了。”掌门忽然笑了,“你说你师父要死了,你知道他早在好多年前就应该死吗?”
“死”字被掌门轻描淡写轻易说出口,林焉在他话里感受不到丝毫传说中逶迤山掌门最为宠爱小徒弟的事实。
“他既收你为徒,整个逶迤山与他最为亲近的人自然是你,他病了,你给他喝药就好,何至于跑来这里找我。”掌门自顾往前离开,提着饱满多汁的甜枣不知是要给谁,对身后的人说,“回去吧林曜生,找柯昭取药,那丫头一天天的都在研究药理,她那里不缺药。”
林焉忍无可忍,追上去开门见山道:“就不能让他出来吗?非要待满一个月才能出来吗?”
才过去十天,白楚攸已经撑不住了。
掌门似乎听到极为好笑的笑话,嘲讽道:“不是你说逶迤山没有原则吗?”已经说不清过去了多少年,这还是他第一次遵守所谓的原则与规矩去惩罚一个人,尤其对于白楚攸,说罚就罚,没有转旋余地。
“规矩就是规矩,阿楚是当师父的人,自然要给徒弟做好榜样,这不是也是你希望的吗?”掌门往山下走去,将林焉远远甩在身后,“回去吧,大不了给你换个师父。”
末了不知想到什么,笑着补充道:“实在不行我收你了,日后阿楚便是你师兄。”
虽然不合乎常理,但白樾以后可就又多了一个师弟,掌门光是想想都觉得有意思。
荒谬!简直是荒谬!林焉不理解,也无法理解。
林焉一直都知道他很自私很坏没良心,此刻看来掌门居然比他还冷血,这跟他听在耳里的不一样,更与逶迤山弟子所传相悖,掌门根本没有那么宠爱他的小徒弟。
可很快林焉也明白过来,掌门是因为他才惩罚的白楚攸,是他说逶迤山没有原则,是他当众告的密,他嫉妒白楚攸将灵剑给到别人不给他,他是很气,可他没想让白楚攸死。
林焉沉着脸回到寒潭,白楚攸还躺在冰凉的地上没有要醒的踪迹,林焉接连又喂给他最后的两颗续命丹药,扶他坐起,从背后圈住,无声的搂着,默默释放灵力让他不要那么冷,早点醒来。
太冷了,这里这么冷,白楚攸能熬到现在已经是极端,若没有林焉送来的那些汤药吊着,他早撑不住了。
林焉脱下外袍给他披在前面,用胸膛暖着他后背,抓住他的手握着,低头望去,在白楚攸左手手心发现一道不显眼的疤。
不止手心,手背也有,像是贯穿伤,从手背到手心,利刃刺穿他的手掌,留下这个不被人轻易察觉的陈年旧疤。
林焉重重的叹息一声,把头埋进白楚攸肩窝,闻到一阵淡淡的汤药味儿,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木樨花香。
像一具冰雕陪伴另一具冰雕,彼此都无言,潭中只有流水淌过的声音,除此之外静谧无声,林焉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强劲有力,在平稳持续地跳着,那么有力,生命鲜活,会呼吸,能睁眼,不怕冷,不用喝药。
“白乐乐。”林焉轻声叫着,好久才说出下一句,“你怎么比我还可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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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 4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