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赶了我……”
出了城,三郎深吸了山间凉爽的清息,吐出心上压着的一口闷气,才感到那股郁郁的心情好了些许。
他抬头,举目望去。
城门外,青山寂寥,云鸟相鸣,这山野之景,眼下倒比城里可亲、可爱多了。
一想到,他原打算在师爷家消磨一整日,与那心爱的小娘子聊上一整日,而这会儿他却两袖孤寒、失落而归,呆呆望着不远处晴空下的山峦,不免一时有些恍惚。
见三郎闷闷不乐,还念着这糟心事儿,秀才抖落了两下袖子,又替他不值起来,那李氏也却是不好。
“郎君你何时受过这等冷眼?要我看啊,魏师爷这处也就作罢了!回头我再与你寻个更好的人家,不过一小小县衙师爷,我给你再寻个做大官的岳丈大人!一个真正富贵的门庭!”
三郎想及这秀才在魏宅,临走还劝他吃茶,劝他等一等师爷回来,这会儿又转头要给他介绍别的人家了,也真个来回、变幻的心思。
哪儿能说换就换呢,也不是换谁他都合意的。
无非是他乐意,哪里是找不到更好的。
虽他难挣千金,可千金也难买他开怀!
可看这秀才也是为了他,还是叹了一口气,“唉,我非良人,我有穷疾。”
怎么说这!
秀才大惊,忙上前,凑到这高大俊挺的儿郎眼下,发了急,“莫胡说!何时你这苍梧郎,竟也这般自弃了去?”
这秀才反应有些大。
三郎几分讶异,愕然望他。
并不说什么。
秀才看他时,深深锁眉,面色凝重,薄唇也微微颤抖了,他似乎很不平。
很气恼三郎方才这一句发自深心的叹息。
这才一个上前一步,把人拦在跟前。
一开口竟是十分激动,“你瞧瞧方才那满大街,人来人往,皆是过眼云烟!只你一儿郎,遗世独立,如一天外客!如何说那等挫了你傲气的话,万不可再提!”
秀才已然生了气,“这事儿怪我!害你这般高寒的一个儿郎,挫伤了气焰,这一魏师爷家,实在不好!”
他板起面孔,一连气愤填膺,发起火来。
“我瞧你,便是皇帝老儿的公主见了你,也能许你终生!天家驸马,你也可做得!给他这一小小半搭子的衙门幕僚,一个区区师爷做了庶女之婿,不过是抬举了他!”
“给脸不要脸!让这魏师爷一家子滚远了去,自不会再去搭理这等无礼人家!”
“真真岂有此理!”
“如此之气人!”
见这清瘦秀才说得煞是激动,周身隐隐气得发抖,三郎这才一个回神,又生了些紧张、忧心。
他也还好,也未有如此之气愤。左右日后与他过日子的也是那不嫌他的小庶女,方才宅内撞见,她立在花树下,温然而笑,那般一早就候了他,她是那样的让他宽慰。她也有没错,答应她的事儿,怎可食言,也怎可伤了她的心?
他又是这样的喜欢她,什么都无妨。
忍一忍,又何妨?
又不和这夫人、师爷过日子,管他呢!
随他去吧!
气也就气了,倒真没有舍下她的意思。
怕这秀才一怒之下,毁了他的这一桩好事,也早以师爷女婿身份自居,三郎也委实心生不悦,不喜听他这么说什么‘小小师爷’,不喜他这般声气,指点他未来娘子家。
迟疑一刻,才皱眉,思量着,怎么安抚这不知哪一根脑筋搭错了的老秀才。
他不过一句抱怨,这可怜秀才忽就发了癫。
吓到他了。
“咳咳,你息怒,师爷家倒也没这么不好。”
三郎一派镇定,很是认真与他说着,可这秀才有几分愚,竟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
他竟不知,他李三郎不喜他这么说师爷,毕竟是他未来岳丈大人,他如何里外不分,容他一个外人,一个寒酸秀才张口就来呢?
秀才红着一张沧桑的脸,还是浑然为了他气着、不平着。
三郎也不知这秀才气哪门子的,与他又有什么厉害干系么?
这秀才却恨铁不成钢地,冲他瞪圆了眼睛,“这时候了,郎君你还替他说话!莫非还想要那中不溜的无名小庶女?”
秀才急得脸红脖子粗。
烈日当头,三郎抬起袖子,擦了额角晒出的一点薄汗,面无表情地,安静瞧着他激越的模样。
心下,颇有些微词。
这老家伙竟比他火气还大的,管得真宽,还不许他喜欢那个小庶女了。
他李静堂爱如何,便如何!
家里都不管。
爹娘都点了头。
去他的,这个疯秀才!
愚钝至极,是一点都没有眼力见的!
先前,就无用,害他俩月过得好苦,到这会儿了还想着坏他好事儿呢。
这个糟糕、无用秀才!
三郎故作云淡风轻地,问了这发了狂的秀才一句话,“听人说,先生你年轻时颇有美名,是咱们宣城出了名的美男子?”
未料到郎君忽然提起这个,秀才一个讶异,面上便有些挂不住。
神情几番变幻,终是一阵茫然。
这个已然失了铅华、丢了自个儿的秀才,望眼前年轻俊美的儿郎,忽就又望见了一风流清远、傲骨含笑的一位亲善、玉美的书生。
此书生有雅志,一眼望京途,步入一不回头的漫漫科考路。
千金娇娘痴心望他,待他金榜题名,洞房花烛。
朗笑的岳丈黄金相赠,一匹高头大马,送他一路踏花,春光得意。
人生快哉!
马背上,这一白衣书生一手牵玉缰,一手持宝剑,回眸轻笑,乌丝飞扬。
是这山城,最清、最凉的一阵风,是天上,最柔、最温的一轮月。
时光的洪流里。
也曾是,天地间,最雅、最傲的客。
秀才目光遥远,迷蒙中,似望见马背上的书生,悠然踏马而去,一去不归。
望见金楼倒,佳人泣,一把上好的宝剑,断折,跌在了一块喜服上。
马儿嘶鸣,喜服包了断剑,夜色已深,鬼魅一点一点,爬上了书生不染纤尘、洁净如莲的白衣。
他跌落了。
艰难回神,秀才似又苍老几分,苦巴巴着一张脸,几次张口欲言,却又只一落拓甩袖,“嗐,何苦提当年?”
当年的宣城,谁人不知呢,上天成好事,让天下最美的檀郎,配了最富贵、温柔的美娇娘。
见秀才一副怅然若失,失了魂的模样。
三郎心里这才爽快些,自个儿都不中用,还说什么为他寻个好人家。
若想要个什么好人家、富贵人家,哪里用得着这个无用秀才去寻?
他自己就不好。
自古也是,贪心毁人。
既这一庶女也可讨他欢心,又去瞎折腾什么?
哼,叫这秀才胡诌,竟还不让他与师爷家结亲了!
如何能饶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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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安的四十寿宴就摆在三日后,听夫人李氏无意间提了一句,说李家三郎今早又来了一趟,他这才想起两月前,做的那一桩亏心事。
也不管什么周家公子了,自诩文雅读书人的师爷自觉不对,叫来孙二。
吩咐了下去。
“你去淮乡李家跑一趟,叫他三日后,来家里吃我寿宴!”
“是,小的这就去!”
目送了孙二离开,李氏心生了不满,老爷居然自请他上门,这不没事儿找事儿吗,到时候与周家二公子……
她眉心凝了一丝烦忧,实在有些不安。
怪老爷为这等不打紧的人也这般上心,凭白招了人来。
难免提点了他,“叫他过来做什么,没名没份的,叫亲朋贵客瞧见,闹个不清不楚!席上人多眼杂,也不知会传出什么闲言碎语,我看那李家三子没脸没皮的,不像个什么规矩好儿郎。你姑娘都跟周家公子好了,你这是犯什么糊涂!”
魏安直摆手,“你个妇道!我怠慢了他,他却不计前嫌,还来上门,我怎能不敬重他几分?”
“敬重他?做什么呢?”
李氏轻笑,只觉老爷十分有些顽固。
知道这妇人不爱贫寒子,怕单纯、不识人间疾苦的爱女犯傻,被这一美郎勾了魂。
魏安草草安慰了她,“周家那公子痴心得很,你放心,跑不了!只这李家三郎,我若再亏待了他,日后那一片唾沫星子,可要坏我这一世清名。哪是因他穷,为贪图周家几个钱儿,半道反悔,弃绝了他?”
道理她都懂,李氏只好挤出一份慈祥、无奈的笑,“咱哪是为了金银,还不是他们孩子自个儿两情相悦?容儿已与周家二公子互生情意,我们这些为人父母的,又怎么忍心去棒打了鸳鸯?也只好成全了这对痴情佳偶!”
魏安这才一声叹息,“唉!怪我不好,竟未看出来容儿这个深闺千金,竟一早就与周家二公子情投意合。叫我犯了糊涂,又让那李家三郎登了门!”
“正是!”
李氏过来,给魏安揉了肩,“老爷哪里知道,这女儿家的私事儿,自不会拿来让您烦忧的。这也不怪老爷。请他过来也好,宅子里眼下也传开了,早晚周家那头也会听见个风声,到时候也难说清。叫他过来吃酒,席上当着众人的面儿,把话给说开了,也能还咱们容姐儿一个清白!”
“这会儿你倒机灵了。”
老两口相视而笑,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