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红的月洞门外,夕阳灿烂爬上这一片雕花阑干,楼外金色的日头西斜,挥洒下一片晚霞如血,点点红晕铺染了小半片天际,暮色辉煌、壮丽,又令人看一眼,心生安宁。
魏染收回痴呆遥望的视线,残阳温温照在她的眉眼,一低头,看见她端了白瓷茶盏的、素白的手,沐在柔和的暖色余晖里,手里捧着的一盏清茶,照入夕阳,亦成了金色。
人走茶凉么,可她的心是静谧、安宁的,像多年前,襁褓里一个安心的婴孩。
只因,那一位,他也还在。
他并没有离开。
席上宾客渐渐散了,她二人却都没有走。
坐在两处,都不愿走了。
只要他在,就好。
什么都好。
魏染一心的安宁、满足,她就这么发着呆,不时喝一口凉掉的茶水。不知过了多久,她再抬眼,望月门外,天儿不知何时已经暗了
这一下午,时光飞逝。
她忽的一阵乱,想起三郎住的远,还要赶山路才能到家,紧张地望过去。
“赶紧走了,天儿黑了,我要回家去了!”
她装作自言自语,声音宁静中,透着淡淡的欢喜,说完便起身自个儿回了。
走到门口一挂珠帘前,她回身,望了一眼。
眸底一分忧色,轻柔落在三郎身上,似察觉了她的目光,郎君垂眸,唇角温然,衔了一丝羞笑。
他不看她,魏染却已明白。
聚仙厅内,光影静谧,三郎的身影亦是安宁的。
魏染临走,越过他肩头,看到了淡淡落日余晖下,雕镂了牡丹花鸟的月门上,四个文秀的大字。
她欣然一笑,悄悄呢喃,“花好月圆。”
三郎这处,待她走后,才浅浅呼出一口气,听得一旁与他一同作画的友人轻道,“这是魏师爷家的小庶女,唤作魏染,她竟对你有些意思……”
三郎悠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茶汤碧意温然,汪在一盏莹白瓷盅里,他捏着这杯清茶,垂眼道,“良人犹美。”
他喝着茶,一旁友人望过这郎君静然的面色,不见玩笑之意,不由得低低纳罕,“竟是看上了她,郎君莫要开玩笑了。”
“你竟以为我在玩笑?她虽不好,我却心生欢喜,如见珍宝。”
三郎放下茶盅,认真望这位友人。
友人看向门口,细细思量,还是以为那小庶女不够绰约、迷人,“生的不赖,却实在风雅不足,姿容不艳。”
三郎一边点着头,一边心想,这家伙懂个屁,画画都没他画的好!
这小庶女不知多讨人欢心了!
叫他巴不得所有人都见她不好,世间所有男子都觉这小娘子无色无貌呢!
友人这么想,是最好不过的了。
“与魏容小姐相比,这小娘子也实在不叫个好。虽她还不错,要配郎君你,她却真不好。”
“我却真的很爱她。”
三郎一句话后,友人当场就似给冻住了般,久久回不了神。
这一位不近女色的神仙人物,他竟说了什么?
未待友人反应,三郎便已起身要走了,“你喝着,下回去画铺记得捎上我的几卷,一块儿带过去。”
“好、好,哎你等等,你方才说什么?”
知道这家伙要追上来问,三郎赶紧迈开大步,先逃了去。
明儿他得叫来赵秀才,他自个儿上……貌似不成。
他现在晓得了,这破秀才为何跟死了一般,一个动静都不给他了。
莫不是和这位一样,也以为他不过是跟这小庶女开了个玩笑?
还有这小娘子瞧着挺坏,挺欺人,今儿席上才知,这竟是个蠢的、笨的!
学他做什么?
他不过是以为她那日所言,是嫌他胖了,这才……不愿在她跟前胡吃。
竟学了他,这个小傻子!
他又望着一片暮色凄迷的云空,叹息一声。
“唉,要挣几个钱儿,才能供她好吃好喝?”
如血的残阳渐渐暗了,一线微红落在郎君的眼底,他惊美的凤目凝了一点飘渺无际的哀,款步行在路上,似遥远的神,亦似失落人间的童子。
有些事儿,他岂不明白呢?
可画总有卖出去那一日吧,虽这一日……还不知何时。
他渴盼她等待他,又怕她空等一场。
他这一个无用的画匠。
脚下的残阳,如这位郎君碎裂的骨头,他却昂首阔步,一路走向了山里。
郎君骄傲,郎君却无钱。
他又能如何呢?
越发心爱了她,却叫他这一自私傲慢子,心生了哀怜、恻隐,竟不望她跟了自己了。
跟了他,也只有吃苦受累的份儿,他又岂不明白。
这糟心事儿,可真扰他!
竟是想个没完没了了……
一路奔波,走着夜路,都驱散不了这一点男情女爱的牵扯,三郎到了家中,只一屁股坐在凳上,十分有些挫败。
直冷着脸说了句,“明儿我就去找那秀才,这事儿不办不成了!”
“怎么?”郑大娘狐疑凑过来。
“又见了这小娘子,害我一路烦心,竟是相思!”
这话吓了郑氏一跳,“我还以为耳朵坏了!也说得出口的,你这么大一个儿了!”
见这小子不理她,郑氏才又半冷不热地瞅他,“不是早就说了,办就办呗,都答应你了。那头师爷家还能不愿么,不是说连嫡小姐都肯给你的?”
“嗐,别提了!”
说什么愿意给他嫡女,那回人影儿他都没见着,也不知这糊涂秀才怎么办的事儿,明儿再去问问他。
嫡女倒也不想要了,就要这个小庶女!
此小娘子真真烦人,把他一个清幽自在人,变成一俗男儿,一脑子的破情事儿!
连作画这等正经事儿,他都无心去干了,只一心地想着、念着她,一如得了失心疯,让他苦不堪言。
三郎生着气,也不知该气谁。
酒楼吃的少,便又胡乱吃了些饭,吃完一骨碌钻回屋里,苦苦思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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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染回了家后,便直奔了柴房,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将裹着的一只鸡腿,喂给了独自一个安静躲在柴火堆里的小猫儿。
又折身去井边,将帕子细细洗了。
经过这一回,魏染已心如明镜,哪里需要再问他什么,他定也如她一样,把她也当成了自个儿人。
就等她爹爹点个头,他便可得了她这样一个好娘子!
魏染喜滋滋想着,又十分骄傲,她感到自己正如那只关在柴房里的小猫儿一般,竟是这般地神气、得意了。
她又是一阵满足,这郎君可令她自得、令她十分欢喜!
可真好呀,送她这么一个称心如意的!
她一开心,便奔去了屋里,又掏出了她的小钱箱。
她想要买一支更好的发钗!
好将她一肩的长发挽起。
她见过魏容的一只金镶碧玉的如意发钗,斜斜插入发髻,远望一眼都金贵灿烂,十分之富贵夺人。
魏染不想比她差,别的比魏容差些,也是没法子,可为夫挽青丝的这一支发钗,她必然想要好一点。
金贵的头面买不起,还买不起一只金贵些的钗子么?
她把钱袋掏了个精光,来来回回数了几遍,之后又给小心装起。临睡时,她将这一袋钱压在了枕下,等明儿天一亮,她好拎着,直奔西街那间头面铺子去。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魏染就一骨碌爬起来,提溜了小钱袋子往外冲,连门都忘了关。
她回头望一眼,活泼明亮的小脸上漾起一丝无奈的笑,这破屋已无一两钱,哪里用得着再去关门?
一丁点的钱儿,都没有了。
忙活了这两三年,竟是一个子儿都不剩了!
望她买个好钗子,称心如意的钗子。
也望三郎日后能待她好些。
一份买新屋的钱儿,换她一身不输魏容的体面,她魏染偏要叫这郎君不觉得吃了她的亏。
可要看出她的好呀!
看出她比魏容也不差!
这才不负了她将这一条苦心挣来的活路,给这样换了一身无用的体面。
她拎着一小袋银子,一路穿越开阔的主街,来到西街边儿上一个头面铺子。
这间铺子不大,却起了一个颇气派的名儿,叫做天宝阁。
外头挂了一副幌子,上书:
——“无价天宝,货好价廉,件件珍品”
初见时,她自觉掌柜的自吹自擂,叫什么天宝呢,这样一个小小的铺子里,可能有一个天宝么?
反正她是不会信的!
可又见这掌柜的写得一手的好字儿,竟是比别处正经珠宝、头面铺子,更多些文贵之气,又心生了几分好奇。
可她买首饰不多,唯一正经买的,还是两个月前,买衣裳时,顺手在隔壁玉器铺子里给稍带买的一件玉镯子,并未仔细挑选,只怕银子不够,便就挑了个价钱还不错的。
也因此,即便这间铺子所在的这条街的尽头,正通往了魏染去学腿脚功夫的老师傅家里,她曾路过多次,也没进去瞧上一眼。
怀着一丝新奇,魏染撩开一片竹帘,进了店内。
铺子里,竟是十分的文雅、整洁,并不如别的金银玉铺里,扑面的银玉之气。
正相反,这小小一间屋,浸润了一股荧荧清气,十分清新怡人。
屋内陈设、装饰不多,壁上只挂了一副字画,上书:
【乾坤容我懒】
魏染走到柜台前,将一小袋银子搁在了台面上,“掌柜的可在,我买一只发钗!”
柜台后,一片蓝布帘里钻出一颗脑袋来,年逾半百的掌柜的望了她一眼,留下一句“稍等”,就又匆忙钻进了蓝布帘里。
魏染皱眉,她看了眼身上的衣裳,又抬手将钱袋子扒拉开来,露出白花花、细碎的一堆小银子,这些可是她日夜不停、不顾头面地赚来的。
这也不少了,怎可能买不得他这‘天宝阁’里的一支发钗呢?
她又怒吼了一嗓子,“掌柜的赶紧了,我还有正事儿呢!”
“来了来了,急什么呢,闲时珍贵,莫慌张。”掌柜的悠哉游哉从帘子里钻了出来,手上端了一块方形竹盘,走过来,放在了魏染眼前。
“你瞅瞅,都是好东西!”掌柜的眸子晶亮,献宝似的搓着手。
“好东西,可是无价天宝么?”
魏染开着玩笑,掌柜的却毫不心虚,自吹自擂起来,“可不是么?件件都是无价天宝,今儿你可来对了地方!”
“我瞅瞅!”魏染一低头,满眼皆黑!
她不可置信地又抬起头,皱眉望这掌柜的,“就这?”
“对,这一个个的,全是宝贝!无价天宝!别的地儿,你见都见不到的,一件你都找不着!我这儿啊,就没有个差东西!”
又瞧了一眼,这满盘漆黑油亮的一条条,魏染眉越皱越深,她可是为了自个儿喜事儿来的,就为买个漂亮、喜庆的钗子!
这糟老头子,忽悠她呢?
她缩了脖子,“我不要。”
“不要?”掌柜的像是有些吃惊,赶忙解释,“你不好好瞧瞧了,都是好东西!是个宝贝!”
“给我个黑的,我怎可能要呢?我要金的、银的、玉的!我要个好的!”
“你好好瞧瞧,瞧仔细了!给你的,可是个好东西,是个无价天宝啊!”
屁的无价天宝。
魏染觉得,这掌柜的是个老忽悠,耍她呢!
李静堂:我却真的很爱她,只……(苦苦思量……)
魏染:我要买个金贵的钗子,不输我嫡姐的!(重蹈覆辙,不知悔改……)
——“我的爱人真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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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买个金贵的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