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珊瑚住处外的草棚下,一行四人分坐在方桌四周。
“杨巡按怎地回来这么快?”楼珊瑚提起茶壶,给杨济和陈泽分别倒上一杯热茶,“还以为您要过几日才能回来。”
“一路快马加鞭,能不快嘛?”陈泽端起茶杯放在手里暖着,并未急着喝下。
杨济斜睨了一眼,眼神中却没有责备的意味。
楼珊瑚看看杨济,又看看陈泽,她没有要探听他们此行去宁州之事,便岔开话题。
“芸娘,你以后有何打算?若是愿意的话,你可以说出来,我们可以帮着一起出出主意。”
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楼珊瑚在不知不觉中,已把芸娘视作可以信赖的人。当着杨济的面问她,是想着若是有杨济帮忙,或许事情会好办很多,但她也不确定杨济是否会揽下这个麻烦。
“我,”芸娘刚开口,突然有意识到杨济在场,又改口道,“民女……”
“这不是在衙上,不必拘谨。”杨济及时打断了她的话,又望向对面的楼珊瑚。只见她眼皮下垂,嘴唇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他无奈地轻轻瑶瑶头,真是拿这人没办法。
“是,”芸娘还是无法真正放开,她看向左边的楼珊瑚,见她也看向自己。
楼珊瑚握紧芸娘的手,又朝她郑重地点头,鼓励她讲出心里的想法。
芸娘眼神逐渐变得坚定,放下心中的担忧。
“我想和离。”
酝酿已久的话终于说出口,芸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郑重地了一遍。
“我想和离!”
在说第二遍时,芸娘脸上洋溢起灿烂的笑容,眸中闪过晶莹的光芒。
这是她自出生以后,第一次自己决定一件事情,掌握自己命运的感觉真的很好。
“芸娘……”楼珊瑚眼眶湿润,声音哽咽。她深知芸娘一路走来实属不易,从最初的唯唯诺诺毫无主见,到今日敢于反抗孙大牛,再到下定决心和离。每一步都需要莫大的勇气,打破从前的她,重塑如今的芸娘。
“此事不难,我朝律法并未禁止妇人改嫁。若是担心有人闹事,可以直接去县衙提告,若有不懂之处,可以找陈泽。”
和离一事,杨济不会直接插手,毕竟还有张贵年这个县令在。只是在大多数人的认知中,和离,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甚至会招来旁人异样的眼光和流言蜚语。
他担心的是,楼珊瑚和芸娘会遭到周围人异样的目光,甚至无端的麻烦。
“主子和楼姑娘放心,我定会处理好。”陈泽拍着胸脯保证。
楼珊瑚瞟了一眼陈泽,她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又说不上来。
落日西沉,天光暗淡下去,城门即将关闭,杨济和陈泽起身准备离开。
“大人。”
身后传来楼珊瑚的声音,走出门的杨济停住脚步,转身看去。瞧见她眼神闪烁,姿态稍显不自然,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似是有话要同他说,于是吩咐陈泽在前方等,他往回走去。
楼珊瑚惦记着杨济前去宁州之前的信,心里盘算许久,都未找到询问的机会,眼看杨济快走到码头,犹豫再三终是下定决心,开口叫住了他。
夕阳下,楼珊瑚和杨济的影子交叠在一处,长长地铺在沙滩上。杨济背对余晖,高大的身躯投下来的影子,完全包裹住楼珊瑚的影子。
“楼姑娘,有话不妨直说,如此吞吞吐吐,可不像是我认识的楼珊瑚。”
“那个,大人的书信里说的是何事?”
楼珊瑚站直身体,双手负在身后,暗地里使劲缴着交叠的手指,仰头望去,接触到杨济的目光,她又赶紧错开,把目光落在别处。
杨济微微低头,俯视着面前的人。一抹余晖偷偷掠过他的肩头,洒在她的眼睛上,长长的睫毛不停闪动。刚刚还在明目张胆算计他的人,现下竟也有害羞艰难开口的时候,他忍不住轻笑出来。
许久未等到杨济回答,楼珊瑚内心忐忑,正心不在焉地用脚堆叠地上的沙子。
头顶突然传来杨济如山泉般轻快的笑声,她立即停下脚下的动作,倔强地抬头与他对视,却一不小心掉入一潭深水中,潭水深处是他还未来得及收起的柔情。
楼珊瑚心底莫名泛起一股烦躁,眉心微蹙,摆手道:“罢了,罢了,定也不是及其重要之事。”
“哦,矿山之权也不重要。”杨济停顿一下,故意作势就要走。
矿山?
楼珊瑚听到这两个字,眼睛立即亮起来,震惊之余,顾不得其他,伸出双手牢牢抓住了杨济的胳膊。
“真的?”
“楼姑娘以为是什么?”杨济被楼珊瑚紧紧拽住,脸上滑过一抹意味深长的神色,“难道还有别的事情?”杨济说完,眼睛向下,落在楼珊瑚拽着他衣袖的手上,抬了抬下巴。
“没没,没。”楼珊瑚立马松开手,又给他拍了拍不存在的灰尘。
“矿山经营之事虽是朝廷监管,但矿山却是在青石县地界,还需同张县令商议过后,我再奏疏朝廷此事。”
青石县的南山矿是一座开采玛瑙的矿洞,几乎已被开采殆尽,只有一些价值低廉的石英石,已无再继续开采的价值。这些年,朝廷鼓励民间开矿,这样一座废矿,民间想要取得合法的开采权,应当不是什么难事。
远处的落日下降到与海平面的位置,陈泽又第不知多少次看向杨济和楼珊瑚二人。他家主子是丝毫不急,完全把城门下钥一事抛在脑后了。
“主子。”陈泽站在杨济三丈远的地方提醒道。
楼珊瑚这时才发觉天光暗淡,心生歉意:“今日时辰不早了,杨巡按先回去吧,改日民女定登门致谢。”
“好。”杨济刚迈步脚步又被楼珊瑚叫住。
“额,那日醉酒后,我若是说了什么冒犯大人的话,还请大人不要放在心里。”楼珊瑚在杨济身后喊道,那日是她第一次醉酒,前世她也没喝醉过,实在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并非是她不相信芸娘的话,只是她后续回想起来,好像说的远不止芸娘告诉她的,还是需要当年跟致歉。
“楼姑娘醉酒后很安静,没说什么冒犯的话。”杨济侧身看向远处,似是在回忆。
陈泽跟在杨济身后往城内走,他偷偷瞟一眼杨济,他家主子说谎后脸都不红的。他在心里叹一口气,他家主子自从遇见楼珊瑚后,瞎编的功夫日益见长。
那日,楼姑娘醉酒后确实很安静,不过她的手脚一点都不老实,一直对着主子上下其手。
孙大牛挨揍后就再也没有去找过芸娘,直到与芸娘对簿公堂,孙大牛堂上很老实,和离一事出奇顺利。
从县衙出来后,楼珊瑚感觉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浑身轻松。她帮芸娘和离,似乎是在帮助曾经的自己。归来的无数个深夜,楼珊瑚都在心底问自己。
若是她早一点认识到女子独立性的重要,也不至于在行遍大晟后,依然选择结做深宅妇人。如果她依然如出嫁前一般做个恣意的女子,有一番属于自己的事业,那父亲和杭家是不是就能躲过一劫。
“珊瑚,怎么了?”芸娘见楼珊瑚突然停下脚步,疑惑地看向她。
“大概是我听错了。”楼珊瑚侧耳听了一下,那道声音又消失了,她摇摇头,拉着芸娘继续走。
“楼姑娘!”
一道清晰的声音在身后想起,这下,不仅楼珊瑚听到有人在喊她,芸娘也确定。
环顾四周,楼珊瑚都没有找到熟悉的身影。就在她左顾右盼之时,一位身着红衣的男子朝他们走来。
随着那人越走越近,楼珊瑚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人一步一步走到她跟前,眼前的人逐渐与她记忆中的脸重合,这一刻她好像忘记了思考。
“楼姑娘?”那人见楼珊瑚眼神毫无焦点,呆愣在原地,用手中的折扇在她面前来回晃动。
楼珊瑚回过神来,压下内心的激动,暗暗地吸一口气,缓解喉咙的酸涩,强迫脸上的线条变得柔和。
“这位公子是在叫我吗?我们好像并不认识。”
“小生乃是沈氏商行的沈络,此番冒昧前来是有一事跟姑娘请教。”
沈络身姿俊朗,面容白净如玉,红色衣衫衬得他更是唇红齿白,加之他扇不离手,折扇一展,那模样煞是好看。这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六年不见,沈络真是一点没变,随时随地都像是孔雀开屏一般,真不知道沈氏商行的未来在何方。
围观沈络的人越来越多,楼珊瑚咬紧牙龈,不得不把他请进附近的茶楼。
芸娘见状,自是知道沈络找楼珊瑚有私事相商,便避嫌先行离去。
店小二儿是有眼力见儿的,引着楼珊瑚和沈络直接来到二楼的雅间。雅间一侧的窗户打开,即可眺望远处的大海。
两人倚窗而坐,楼珊瑚一手端着茶杯放在唇边,却不饮,直视对面的沈络。
“沈少主,可以说了嘛,找小女子有何事?”
“楼姑娘可以解释下,这个如何得来的吗?”沈络展开一张纸,是楼珊瑚画的杭氏商行的符号。
“想必沈老已经禀告……”
“我一个字都不信。”
沈络转移到靠近楼珊瑚的位子,脸上浮起一股危险的气息,近距离地盯着她的眼睛。
楼珊瑚无惧他的探寻,她放下杯子,直视沈络的眼眸,幽幽说道:“沈少主若是不信,大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小女子消失,何须从临安赶到青石来。”
沈络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眉梢舒展,了然一笑。
“听闻楼姑娘南山矿的经营权,我有一计,姑娘考虑看看?”
沈络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封契书,关于楼珊瑚和沈氏商行合力经营的条款。楼珊瑚通篇看完,都觉得是她占了很大的便宜。
“沈少主,不会有什么隐秘条约吧?”楼珊瑚拿起契书抖了抖,“首先说好,败法乱纪之事我不做。”
“放心,就凭这个我也不能坑害你。”沈络用眼神示意楼珊瑚,桌上放着的杭氏符号。
翌日,楼珊瑚准备充足后,就去县衙找张贵年商议南山矿一事。由于她之前解救城中缺粮一事,守门的衙差对她沈氏恭敬,她等候不久就被迎入衙内。
“民女楼氏见过县令大人。”
“楼姑娘快请起。”张贵年虚虚扶了一把,又坐回首座,“听闻你有意继续开采南山那座矿,可那座矿内,之前的东西已经开采殆尽,楼姑娘可清楚这一点?”
“回县令大人,民女明白。前几日得大人恩准,民女前去瞧过。洞内的玛瑙和铜矿都已经开采完,只余部分品质不佳的水玉。”
“既如此,民间商户若要经营,可是需要向朝廷缴纳一笔不菲的矿税,不知姑娘……”张贵年知道楼珊瑚是孤女,不确定她是否能拿出足够的银钱。
楼珊瑚从袖中拿出一张纸,递给张贵年。
“大人放心,民女已与沈氏商行签署契书,前期由沈氏商行投入本钱,民女负责经营,以后每年沈氏商行……”
啪——
突如其来的拍桌子的声音打断了楼珊瑚,她茫然地望向张贵年。只见他脸色铁青,怒目圆睁,好像气得不轻。
“县令大人?”
“楼姑娘,对沈氏商行可了解?”张贵年收敛起刚才的愤怒,神色严肃问道。
“略知一二,城中缺料,商船与我们对峙时,是沈氏劝说其他商户,并主动带头卖粮给青石县。民女也是自那次与其掌事结识,前些时日,沈氏偶然得知,民女想经营南山矿,找到民女一起合作,立下此契。”
楼珊瑚观张贵年的态度,似是对沈氏商行极为不满,姑有选择地挑拣着说。
“总之,沈氏商行不可,本官绝不允许南山矿落入沈氏手中。”张贵年从座位上站起,已有送客之意,“楼姑娘,对不住了。”
楼珊瑚走出衙门依然不得解,本来以为有沈氏商行加入,取得采矿权会更为简单,却没想到张县令对沈氏有如此深的成见。
可为什么呢?
一个官,一个商,能有什么过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