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眷书的葬礼很简单,简单的哀悼,简单的痛苦,简单的风和日丽。
葬礼当天没有雨——甚至没有乌云。
来参加楼眷书葬礼的,除了他的亲戚,还有他高中兼大学同学李子辰,这货算半个楼眷书的竹马,同时也是陆禾最好的兄弟。
毫不夸张地说,陆禾能追到楼眷书,少不了李子辰当年隔三岔五的牵线。
相比一个星期没睡好的陆禾,李子辰还勉强有个人样。
“班长,其他人忙得很来不了,所以托我这个无业游民来送送你。对了,唐钰还说她有空要来你墓前唱歌呢,就是当年高考前一晚的那首。”
他捧了超大一捧百合花,上一秒还在楼眷书遗像前呲牙咧嘴,下一秒就把头往上扬使劲眨眼。
李子辰受不了笼罩在这的悲伤压抑的氛围,带完话就打算跑。
临走前他拍了拍陆禾的肩,想说些什么却无从下口,眼泪倒是不要钱地哗啦啦往外冒。
最后还是陆禾眼疾手快地用纸巾捂住对方的眼睛,在李子辰声大如牛的擤鼻涕声中喃喃自语道:“别眼泪汪汪的,楼眷书最看不得别人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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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禾参加完葬礼驱车回家时,一群学生正好背着书包在行人道打打闹闹。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衬得那些个笑容愈发耀眼。
陆禾趁着等红绿灯的时候隔着车窗观察着那群青春洋溢的学生门,手有一搭没一搭点着方向盘,点着点着就小小的出了个神。
那群学生的笑容实在是太过纯粹了,没有任何属于成年人的勾心斗角和斤斤计较,有的只是大功告成的、逃脱学习的愉悦。饶是毕业七八年的陆禾,也触景生情地回想起曾经的高中生活。
尤其是初次见到楼眷书的那天。对方坐在阳光下,对他笑盈盈地抿着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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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禾是高一下学期从别的地方转来的,南州的初春春寒料峭,报道那天陆禾在被窝里好死赖活地磨蹭了半天,差点迟到。
班主任头一次遇到像陆禾这样心大的学生,她叨叨了半天终于大手一挥,让陆禾去找班长楼眷书拿资料和作业。
装虚心反省的陆禾突然没被骂还有些不习惯,他脑子反应了一下,立马将那人名转换成距正确答案十万八千里的三个字——“娄隽姝”——这位第一天就差点迟到的奇葩只凭名字就武断班长是女孩。
还是那种名字特别古风的大美女。
他一进门就和班里的“守门神”李子辰对上视线,这俩活宝相见恨晚,只消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和自己一样是个不着调的二货。
陆禾自来熟的和守门员搭话,开口就是打听班长坐哪,还顺便夸了对方的名字:“哎同学,咱班班长坐哪啊?别的不说这名字取的真好,‘隽姝’,一听就是大美女。”
陆禾的这一通彩虹屁听得李子辰一愣一愣。
他困惑地拧着自己的眉,随即反应过来哈哈大笑地朝楼眷书那喊:“班长——楼眷书——转学生夸你是大美女呢!”
李子辰那声实在是太响彻云霄了,大半个班都下意识抬头疑惑地盯着陆禾,等搞清主人公是谁后又齐刷刷地朝着楼眷书笑。
楼眷书坐在靠窗的地方。那天风大,第一天报道为了通风也不许关窗,他听到自己的名字本能地抬头,寒风凛冽吹得楼眷书头发乱飞,鼻子一下子就冻红了。
他没搞清状况——无论是李子辰说的“大美女”还是同学们嬉笑——所以表情有些茫然。
但他看在到陆禾震惊纠结的表情后很快就反应过来,冲陆禾礼貌一笑,也不知道是在谢谢对方的夸奖还是尴尬。
就是那一个水灵灵带着点迷茫和温和的眼神让陆禾心脏骤停,当初的他搞不懂自己为什么突然满脸通红,只得将一切归结于自己的“不好意思”——即使他知道自己脸皮还没薄到这种程度。
过了很久的陆禾终于后知后觉,原来那个叫“一见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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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急促的喇叭打断了陆禾青涩美好的初遇回忆,他蓦地回过神来,发现红灯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变绿。
陆禾叹了一口气,慢吞吞地驱车上路。
他在回去的路上顺路买了足以塞满整个后备箱的泡面,又到水果店挑了一些橘子,最后大包小包地上楼把门一锁,再也不出来了。
不光人不出去,消息也不回,他需要密闭的空间消化情绪,顺便习惯独自一人日子。
——准确点来说是没有楼眷书的日子。
陆禾把自己锁在家里时还信心满满,毕竟他最擅长应付的就是孤独。
这位过分乐观的年轻人认为自己在头七前一定能走出来,那天他要堂堂正正地和楼眷书道别,让对方别担心自己早日转世投胎。
但他到底还是低估了自己的身体对楼眷书的依赖程度。陆禾整宿整宿地失眠,即便睡下了也会细枝末节的声音惊醒。
醒来后的陆禾盯着天花板,想着没有楼眷书的日子实在是太漫长了,太痛苦了。
可他必须习惯,他还要一个人过几十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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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陆禾“人间失联”的期间李子辰发现不对劲,来他家门口大吵大闹过,但效果并不好——陆禾死活不开门,李子辰站在门外被赶来的保安轰出去差点拉入黑名单。
后来李子辰再来的时候,陆禾稍微给了对方点好脸色——主要是他正好准备赶去晏城的飞机,再怎么想躲也躲不掉了。
李子辰眼见快失联一周的好兄弟终于肯踏出家门,当下眼含热泪地拍着陆禾肩道:“好兄弟你终于打算出去走走了,我还以为你死在家里了。”
陆禾对李子辰从不行善积德的嘴颇为无语:“滚蛋,没事别咒我。我正好去躺晏城,要帮你带点什么不。”
“不用不用,你自己好好散散心,”李子辰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们也不指望你一下子能走出来,但至少别联系不上吧?钱川拨你电话都拨冒烟了。”
“我就买个糕点上个香,搞完就回来。你们也别担心,我死不了,我以后还要每天去烦楼眷书呢。”
一提到楼眷书,陆禾的情绪就开始波动起伏。
那短短的一句话他深呼吸了好几次才说完,但凡不是聋子都能听出其中的哽咽。
陆禾也自觉这样不好,强逼着自己笑道:“行了,不和你扯了,我赶飞机去了。”
“要不就干脆等班长头七过了再去,多待几天顺便转换下心情。”
李子辰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楼眷书那天说给我带了糕点,”陆禾短暂地沉默着,“我买回来了后天给他带过去,那天说好了要一起吃的。”
这话王炸般终结了对话,李子辰嘴唇踟蹰地嚅动着,到底还是叹着气地回去了。
“行吧,你好好吃饭,别后天见着楼眷书了还是这副死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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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禾下午4点到达了晏城。
他刚落地马不停蹄地往晏城最有名的寺庙赶,快要进去时看到晏城顶顶有名的老字号糕点铺子,脚底一拐弯准备掏钱买一盒带回去。
老字号不愧是老字号,队排得十万八千里,没个一时半会连个碎末渣子都买不到。
陆禾想着反正自己有的是时间,干脆去便利店挑了面包饮料,准备在这和广大人民死磕。
他刚从便利店走出来,余光处就有人大幅度地移动,陆禾条件反射地向对方所在方向看去,一个熟悉的背影就这么闯入他的视野。
白净颀长的,有些许单薄的,在大夏天还披着件外套的——
楼眷书的背影。
卧槽,他默默道,见了鬼了。
可他虽然脑袋里这么想,双腿却诚实地朝着对方奔去。
两人间隔着不大不小的距离,陆禾怕人往巷子里拐,情急之下不顾形象地在街上大喊,妄图引起对方的注意。
可对方却像是没听到似的,一个闪现进了小巷子,陆禾紧随其后可里早不见对方人影。
他双手撑膝急促地喘息着,因为空腹剧烈运动,胃里也一阵翻江倒海。
陆禾强忍着不适往巷子深处走去,在路上遇见了一位坐那闲着没事刷手机的老外。他眼见四下无人,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地碰碰运气:
“不好意思打扰了,请问刚才经过这的男人往哪里走了?(外文版)”
那位蓝眼睛的老外夸张地抬起眉毛,待看清陆禾的长相后字正腔圆道:“没人来过。”
陆禾惊讶于这老外标准的普通话,同时也疑惑于对方的回答,毕竟这条小巷的入口一条道走到黑,这一路走来实在没看到其他藏身之处。
但他平生最会脑补,仅过了0.1秒就将这句话拆解成了“我不知道”。
毕竟是老外,口语再好也会词不达意。
蓝眼睛看陆禾还坚持不懈地往里头走,疑惑地微微提高语调道:“那个——虽然前面有很多分岔口,但其实条条大路通死胡同。还有我不是外国人。”
老外的话让陆禾脚步一顿:“……可是我刚刚很确定有人拐进来了。”
蓝眼睛:“我至少半小时前就待在这了。”
陆禾不吱声了,他面色难看地盯着对方,半响才猛然醒悟这并不礼貌:“……抱歉。”
“没关系,”蓝眼睛说,“话说回来,刚刚那一嗓子就是你喊的吧?楼——什么的,如果你要找人可得赶快调头了,这儿真没人来。”
没人?陆禾警惕地抿着唇,他亲眼见“楼眷书”进来的。
退一万步,就算陆禾眼瞎把背影认错了,那那位让陆禾追了一路的人又跑哪去了?总不能人凭空消失了吧?
陆禾大脑飞速旋转着,同时在心里估量着蓝眼睛到底有多少可信度。
假设里面真的是死路,那这段时间也够人折回来了,但现在一点动静都没有……
难道自己真的眼花了?
陆禾思索再三,还是下定决心自己走一趟。
另一边的蓝眼睛不知道陆禾心里百转千回的小九九,他只知道对方不吱声,脸色惨白的像刚死过一次。
小孩跑丢了?蓝眼睛在心里默默道,随即立马否定了这个猜测,对方看起来跟自己差不多大,就算真走丢了不急着找人,在这和自己大眼瞪小眼干什么。
那是干什么?和对象吵架了?
这位过分热心的混血儿脑立马低头在自己周围挑挑拣拣,陆禾这才发现他身边几乎堆满了糕点盒子。
“绮味居的糕点,就是外面排得像长城的那家,以此作为和好的契机怎么样?”
他原地打转了半天,举起一盒装饰精美的糕点笑道。
陆禾被吓了一跳,连连摆手。他还没厚脸皮到接受陌生人平白无故的赠礼。
“没事,拿着吧,这糕点蛮有名的,找到人了和对方一起分了吃,有什么事说开了就好。”
蓝眼睛权当对方不好意思,铁了心地要把这盒糕点塞进陆禾怀里,陆禾一听就知道对方自己脑补了一出大戏,愈发不好意思接过。
双方僵持不下,最后还是陆禾叹了口气,说就当代购要把钱转他。
反正他本来也想买绮味居的糕点的。
“感情我还成二道贩子了,”蓝眼睛哑然失笑,“这样吧,和好了你们一起去寺里帮我烧柱香就成,那人多得挤死人了。”
他话音刚落,手机铃就一个劲地响起,蓝眼睛低头一瞧,抱着剩下的糕点盒子和陆禾挥手告别:
“家里人来接我了,祝你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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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禾看着眼前的两个分叉口,思索再三选了一个往里走。
这个选择本来就是一场豪赌,运气好了能碰上个什么人,运气不好了就算有人也早从另一个岔路口跑了。
并非陆禾天生警惕不相信陌生人,只是他性格一向如此,不撞南墙不死心。
事情并未因为陆禾的坚持而有所转机,他费时费力却搜寻未果,虽心有不甘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去,前往原本定好的祈福寺庙。
原定计划完成后立马踏上回南州的列车。
高铁由北至南横跨东国行驶着,陆禾在凌晨重回空无一人的房子里,低头换鞋的时候被玄关处挂放的日历砸了个眼冒金星。
他边摸着头上的包边拿起日历——上面用来悬挂的绳子突然断了,正正好好砸中陆禾后脑勺。
得亏不是什么重物,不然他脑袋非得开个瓢。
陆禾这么想着,将断了的绳绕指系了个死结,又重新挂了回去,临到了头还抹了把早已干涸的、留在日历上的红色大叉。
鲜艳飞扬的大红叉自半个月前就停滞了。
楼眷书的打工生涯十分苦逼,每周加班8次早已是基操。他每天第二开心的事就是回家把日历上的工作日用红笔画个大大的叉。
——第一开心的事是和陆禾在一起。
时间过得好快呀,陆禾看着那些龙飞凤舞的红色大叉,和楼眷书同居的点点滴滴自动在脑中放映,他的嘴角也在不知不觉中慢慢上扬。
快得一天就能从南州到晏城,再从晏城回到没人的家里。
快得一抬头就高中毕业了,一低头就和楼眷书在一起了,然后再一个不经意的眨眼,原本活生生的人就要过头七了。
时间真是个奇怪的东西,陆禾傻笑着往前翻,今年还是他们认识十周年纪念日呢。
怎么就过了10年呢。
怎么才过了10年呢。
怎么只过了10年呢。
他又翻了回去,把已成为“过去”的数字尽数划掉,笔油被泪水晕染,在日历上留下了不小的墨痕。
陆禾一点点擦拭着日历上的污渍,默默道:“明天见,楼眷书。”
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