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那通死亡电话的时候,陆禾刚刚剪完了后天要发在平台上的视频。
电脑播放着陆禾好不容易完工的玩意儿,滑稽的配乐让他一度怀疑自己在做白日梦。
毕竟往前推一小时,这台手机里传来的还是楼眷书疲倦但满是笑意的声音。
他说自己提前忙完了工作,也推掉了公司的聚餐,现在已经下了高铁在回去的路上。
楼眷书说这些的时候语气里带着淡淡的笑意,并罕见地先发制人,妄图堵住陆禾想要“指责”他不汇报行程的嘴。
楼眷书:“你作息一直昼夜颠倒还不爱吃早饭,别一出门就低血糖晕倒在路上。”
“你老公我哪有那么柔弱,”陆禾立马出声反驳,“上周咱还颠鸾倒凤呢,我那天别说早饭了,一天都没吃上什么东西,还不是活力十足。”
陆禾看准楼眷书脸皮薄,存心想逗逗对方,于是故意把话说得粗俗。
果不其然,楼眷书当下就闭上了自己的嘴,低声笑着好像在无奈于陆禾的不要脸。
“别耍流氓。”他咬文嚼字很轻,几乎算得上气音,但偏偏声音里裹着笑,那句的警告在陆禾听来也像极了纵容。
楼眷书说完又安静下来,慢慢补充道:“好好吃饭。”
“要眷书哥哥陪我一起吃~”陆禾一听对方让步,立马蹬鼻子上脸地捏着嗓子怪叫一通。
他嗷完将话题一转:“对了,晚上咱下馆子?正好你最近忙完了——去你一直心心念念的海鲜怎么样?”
“再说吧,昨天在晏城吃的也是海鲜,有些腻了,”楼眷书难得忍住了陆禾的发神经,却在下一秒语调上扬,“给你带了晏城的特色糕点,回来我们一起吃?正好当早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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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禾踩着遵纪守法的底线,风驰电掣地往医院赶。
他刚从车里下来眼前就猛地一黑,大脑“嗡”的一声掉了线,一个没站稳差点在大门前来了个自由落体。
应该听楼眷书的话,好好吃早餐的。这几乎是陆禾的下意识反应。
但这也不能怪他,陆禾紧接着就开始为自己辩护,毕竟他要留着肚子吃楼眷书特地为他带的糕点。
不提楼眷书还好,一提他陆禾就鼻尖一酸,眼睛霎时灌满了水汽,在夺眶而出的最后一刻被陆禾硬生生憋了回去。
为什么偏偏就是楼眷书呢。
为什么走路上好好的就被神经病开车撞到了呢。
撞到人了还不停车,碾着楼眷书往前滑了那么久。
楼眷书该有多疼啊,他这辈子最怕疼了。
陆禾没有去过icu,这个词对这位人生刚刚走过四分之一的年轻人来说太过遥远,虚无缥缈地仿佛只存在于电视剧里。
而现在他却要在那儿等阎王爷把楼眷书放回来。
楼眷书的父母紧随其后赶来。
他们冷静地出奇,双双把手背到身后,眼睛却红得像楼眷书流出的血。
陆禾看着那样两双和楼眷书一摸一样的眼睛,突然感到一阵恐慌。
楼眷书父母一直不同意他们在一起,他们这几年闹得很僵——尤其是两人同居后,楼国平差点就要和楼眷书动手。
“楼眷书!你的未来要被陆禾毁了!”
当初的陆禾对这句话不甚在意,他想现在可是21世纪,两个男人住一起又不新奇,楼眷书的未来怎么就毁了?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楼眷书因为性取向被上司针对,他也有底气让楼眷书辞职走人——反正自己又不缺钱。
但他没想到那句话居然一语成谶。
他真的把楼眷书的未来毁了。
要是没有自己,按楼眷书的性格是绝对不会提早回来的,这样一来他也不会碰上那场车祸。
陆禾不敢再想下去,他逃避似的坐在手术室门前的长椅上,下死手地掐着自己颤抖的手。
三人保持着沉默。
太阳在肃静中慢悠悠地走到最顶上,又从上往下滑落,阳光将陆禾半个身子镀上一层金光,下一秒楼眷书就从阎王爷指缝里漏出来了。
他看着全身上下裹满绷带的楼眷书,不知怎么的想起了医院一楼潮湿发霉、墙皮脱落的墙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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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眷书身上插满了管子,跟个定时炸弹似的。但陆禾不会拆炸弹,楼眷书的爹妈还一直让他走。
陆禾当然没走,他读书的时候就不听老师的话——无论是身为班主任的孙老师还是数学老师的楼老师。
他拉着楼眷书爹妈往病房外走,走到一半折回来对楼眷书脆声道:“我和咱爸咱妈掰扯掰扯,你别着急。”
孙女士“啪”地拍了下陆禾的手臂,其清脆程度不亚于陆禾刚刚的那一嗓子。
陆禾扯了扯嘴角,喊楼眷书妈叫“孙老师”,孙女士当下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连连拒绝:“我没你这么个学生。”
陆禾在孙女士这受了挫,转头又看向楼先生。对方绷着一张胡子拉碴的脸,言简意赅道:“我恨不得抽死你。”
陆禾无话可说,转身继续在楼眷书病床前蹲守,他走到一半,像回去找楼眷书那样折回来:“老师们……麻烦不要在楼眷书面前生气,我看网上说躺那的人其实都听得到呢。”
楼眷书父母的怒火却猝不及防地熄灭。他们呆愣在原地,后知后觉明白了这个不着调的小子刚刚那一嗓子的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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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眷书被一连5天都没有醒来的迹象,呼吸机一刻不停地工作着,代替这位腼腆的伤员和下面谈判。
医生说过楼眷书的情况,文邹邹的恨不得把全世界的委婉语句用上——用人话来说就是“完蛋了,没在手术室里魂归故里,都算他身体好。”
身体好,陆禾对医生点了点头。才怪,楼眷书打小身体就一堆怪病,每逢换季都要喝一大堆药,他们家到现在还放着一大堆中药没熬呢。
但偏偏这样一个乱七八糟的身体,就这么挺到了现在,不上不下,不活也不死。
陆禾本职工作是打游戏剪视频的全职up主,遇上这么一遭干脆在互联网上消失,转而有事没事就带着橘子在楼眷书病床前晃荡,雾里看花似的努力在面罩和插管中分辨着楼眷书的脸。
等看够了就开始埋头剥橘子。
陆禾其实不喜欢橘子这类要剥皮的玩意,非必要坚决不碰。
但没办法,谁让楼眷书喜欢呢。
陆禾和楼眷书同居的第一个星期,楼眷书就从外面带回了数十种需要剥皮的水果,搞得陆禾都要怀疑他的亲亲班长故意来气人——不然怎么每一样他一年都碰不了两下。
后来他才知道人家就爱这类。楼眷书喜欢剥东西所带来的放空感,他说只有在那段时间里自己什么都不用想,低头安静把果皮剥下来就行。
“哦——我还以为你专门借水果给我下马威呢,难怪你这么喜欢给我解纽扣。”
陆禾说这话的时候楼眷书刚好在剥橘子,闻言下意识抬眼看向对方,。他看着陆禾双手环胸头靠墙壁,笑着伸手把一瓣橘子塞进陆禾嘴里,边塞边笑道:
“我才没那么无聊,谁要费了这么大力气专门买一堆你不爱吃的来气你。”
陆禾心里早乐开了花,但表面上还端着架子:“我不吃,你吃,你看看那橘络都没剥干净。”
楼眷书失笑地看着那瓣橘子,低头闷不作声撕了半天,再抬头的时举着干干净净的橘子道:“啊——”
“啊——”
陆禾把嘴巴张得老大,他看着楼眷书举着那瓣橘子碰了碰自己的嘴唇,正要咬下去的时候就被对方拿了回去。
“美得你,”楼眷书把剥好的橘子往自己嘴里一塞,眉眼弯弯,“爱吃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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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禾将橘子皮剥下,开始撕扯覆盖在上的橘络,撕到一半把眼皮子一掀。
他看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楼眷书,突然觉得病房里实在太吵了。
倒不如说是呼吸机的声音太吵了,吵得他心慌,连橘子都不想剥了。
陆禾看着被橘子染了色的指甲,突然觉得一阵委屈难过。
楼眷书骗人,不是说剥东西能让人大脑放空么。
怎么他越剥越难受呢?
人一旦心烦就会意乱,陆禾沉默地看着裹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楼眷书,突然开始聊天——当然,是单方面的。
久不张的嘴一开口就低沉沙哑得很,陆禾一时也适应不了自己的声音,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等状态调整回来后才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着。
他一会说来时看到的广场舞大爷大妈,一会又扯楼下难吃的千里香馄饨,说到一半又将话题转到刚刚才看到的、从窗户口飘走的气球。
陆禾絮絮叨叨了半天蓦地安静下来,直勾勾盯着对方。他期待着楼眷书能像以前那样淡淡地扬起嘴角。
但是楼眷书什么表情都没有。
“楼眷书,你努努力赶快把那些给鬼官给打发走,行不,”陆禾努力笑了笑,“闭嘴ok眨眼no。”
楼眷书没有回应。
“你答应我了啊,”陆禾吸了下鼻子,“你别好声好气地和他们商量。我教你,你直接把阎王爷那台子一掀,然后撒腿就跑,别回头看,他们说回头了就一辈子跑不掉了。”
他说完自个笑了出来:“我串台了,这是古希腊神话来着。”
陆禾不敢在楼眷书床前哭,每天乐呵地陪楼眷书好一阵子,等楼眷书父母来换班后还喜气洋洋地告别,轻松愉快的就好像楼眷书只是得了个感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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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眷书在第六天醒来了,不是活过来的醒来,是要死的醒来。
那感觉就是民间常说的回光返照。
陆禾以前和楼眷书说过这个,那时他们一起缩在沙发上看一部特别烂俗的电影,情节老套到陆禾手指一动就能找到几十个剧情相似的影片。
“回光返照”是这类电影必不可少的煽情桥段,陆禾看着那货醒来絮絮叨叨了半天也没提重点,忍无可忍捏着嗓子阴阳怪气说阎王爷也蛮好心,还会把人从阴间放回来唠嗑。
他不知自己的随口吐槽戳中了楼眷书的哪个笑点,总之对方就那么靠在陆禾身上一抖一抖突兀地笑着,整得陆禾整颗心都噼里啪啦的。
现在陆禾的心也劈里啪啦的,疼得难受。
楼眷书醒来的那天,陆禾罕见地没有在病床上吵楼眷书,也没有在一旁剥橘子——他最近几天吃了太多的橘子,喉咙上火喝一口水都费劲。
既然不能说话,也吃够了橘子,那就看看楼眷书吧。陆禾撑着脑袋,直勾勾地看向楼眷书。
他其实已经有好几天没睡上一个好觉了,往常陆禾像现在这样静静地看着楼眷书,没过多久就会合上眼睛小眯一会。但那天的他要死要活都无法合眼,心里总有一个声音尖叫着让他不能倒下。
楼眷书就是在那时醒来的。
他难受似得把眉头拧起,眼睫毛也零零碎碎地抖动,陆禾看着那细小的动作,蓦然站了起来,半麻的身体让他难以抑制地长嘶一声。
听到声响的楼眷书瞬间收回脸上的异状,玻璃珠似的眼睛在眼眶里转着,转而对床头的陆禾笑了笑。
陆禾看着冲他弯眼睛的楼眷书,眼泪唰地掉了下来。
“终于醒了?你知不知道我多担心你,这一觉睡得十几天都合不上眼睛了吧。”他抹了把脸笑道。
楼眷书很努力的露出笑意。
“我猜猜,你真的把阎王爷台子掀了?”
楼眷书先是笑,随即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用力眨了眨眼。
陆禾原本堪堪止住的泪水又往外冒了:“我就说你能听见,老师们还总嫌我吵。”
楼眷书又笑,他浑身使不上劲,只有睫毛一抖一抖的让对方知晓此人心情还不错。
陆禾望着那双胡乱扑棱的眼睛,想起了楼眷书刚醒来时皱起的眉头,一个隐隐的猜测顺着血液流遍四肢百骸,让他如坠冰窟。
他不说话了,低头看向楼眷书,楼眷书温和地和他对视着,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陆禾突然恨自己和楼眷书心有灵犀,要是两人没那么默契,陆禾就能像电视剧里演的一样,满心欢喜地期待着楼眷书身体好转健康出院。
但他不能,那双温和的眉眼无时无刻不在和自己告别。
“……你,”不知过了多久,陆禾才艰难地开了口,“会不会后悔认识我啊……要是没有我你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要是他的家再近一点就好了,这样楼眷书就不会走上那条路了。
要是他作息规律点就好了,这样楼眷书就会放心给他打电话让他来接了。
要是,要是……
全世界都知道罪魁祸首是那个酒驾男,即便是楼眷书父母也没借题发挥。
但陆禾需要一个能让楼眷书再待一会儿的无理取闹。
楼眷书没有回应——此时此刻无论是笑意还是悲伤都只会让陆禾越陷越深。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望着陆禾,待对方的情绪由崩溃恢复至平静的一瞬间,露出了一个有些腼腆讨好的微笑。
那个微笑毫不留情把陆禾的幻想打得粉碎,他盯着对方如春泉般荡漾的眉眼,恍惚中听到了一声略带无奈的叹息。
“算啦。”
这是楼眷书最爱说的一句话,被人误会了也这么说,被同事上司穿小鞋了也这么说,被爸妈指着鼻子骂时也这么说——现在一整个人要死了还是这么说。
他的人生处处是妥协和退让,可退着退着就无路可走,空留满地鸡毛。
陆禾不想这样,他不想楼眷书到死还在迁就着自己。于是乎陆禾捂着自己的脸,极力隐藏着自己的哽咽道:
“孙老师和楼老师去打包午饭了,就是我和你说的那个超级难吃的千里香混沌。他们再过10分钟就回来了。”
楼眷书知道陆禾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期待地望着陆禾。
“……你是不是想让我也走。”
嚯,这家伙又开始笑了。
“……我不走,我一走你也要走,我就要吊着你的命,我就是这么卑鄙不要脸。”
楼眷书的眼神一下子就变得十分悲伤。
“但是呢——”陆禾努力装作没看到,“我现在要去上厕所,马上就回来的那种,你听见了吗,我马上就回来。”
陆禾一直觉得楼眷书很“奇怪”,不是行为举止上的奇怪,而是某种类似价值观的、个人内核的奇怪。
他是那种见不得一丁点悲伤和争吵的家伙,恨不得把全世界的争吵都吞进肚里,大半截身子都进阎王府了还执着地伸着手臂把溺死鬼往上托。
就像现在这样,眼睛一闪一闪的比活人还要亮。
陆禾当然不是去上厕所的,他挺直腰板走出了病房,把门关得小心翼翼一点声响都没发出,就好像自己没有从那离开似的。
楼眷书父母没过一会端着难吃的馄炖回来了,他们拧着眉头看着蜷缩在门外的陆禾,随后慌张地往里面赶。
楼眷书被医生护士围着,早没了呼吸。
他再也不用因为害怕楼眷书听到而克制自己的悲伤。
楼先生一个巴掌往陆禾脸上招呼,陆禾硬生生挨了这一巴掌,堪堪维持的体面在那一刻尽数丢盔弃甲。
“疼呀,楼眷书疼呀,他醒来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皱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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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再见,楼眷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