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马车驶上官道,两人一直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安静。
伏鸢感到有种莫名其妙的窘迫,就是在外面落落大方的小孩回家见到半生不熟的亲戚半天憋不出一句话的那种窘迫。
感受到一道打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越发如坐针毡。
求你快说话吧,你先开个头,我肯定能接下去。
“真的不愿意叫吗?”
“啊?”
他呆呆地抬起头看过去,却撞进了一双含笑的美目。
即使车厢内昏暗,百里明衡的眼睛还是很亮,像清泉中洗出的黑曜石,鸦羽似的睫毛垂着,眼尾却又风流的上挑。
好看,伏鸢第一反应只能想到两个字,他长得真的很好看。
见这孩子不说话,百里明衡上身前倾一些,靠近伏鸢。
“我还是第一次当别人舅舅呢。”声音也带着笑意。
“我也是... ...第一次当别人外甥。”他垂下眼,轻声道。“我爹什么都没和我说,我今天才知道的。”
百里明衡原本也没打算瞒着伏鸢,他有权力知道自己的身世。
打开话题,聊下去就不难了。回金陵的路很长,足够百里明衡细细地讲清楚所有事情。
伏鸢就支着脑袋,安静地听他讲,从先皇昏庸讲到叛乱萌芽;从贵族南逃讲到叛军屠城;从太子**到瘟疫爆发... ... 再讲他遇到伏鸢的母亲,他被百里小姐捡回家,从小奴隶变成小公子,给他新生,给他姓名。
提及百里薇,他好像陷入错乱的回忆中,眉眼之间流露出疲惫的色彩。
“我只是不知道,你母亲到底是如何生下你的,我明明,亲手送她上马车,亲眼看着她出城的。”
“回来找太子,她没有机会活下来。”
伏鸢看他带着一种复杂又陌生的神色看着自己,靖小公子在透过这双眼睛悲哀地看着他的姐姐,这场时代浩劫里,所有人都遍体鳞伤、身心俱疲。
他张开嘴唇吸气,想赶走胸腔中沉重的悲伤。
陌生的情感如潮水席卷伏鸢全身,耳边好像在细细地嗡鸣,被迫共情了一场宏大悲剧后,无力的悲哀层层叠叠,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伏鸢感到自己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大口大口冰凉的空气灌进肺里,心头的憋闷却始终挥之不去。巨大的无力感笼罩着他,使他陷入一种痛苦又熟悉的,绝望情绪之中。
怎么就这么倒霉呢?为什么自己总是在过这种苦日子?为什么总是有一大堆的困难要去克服?为什么在哪里都举目无亲、孤立无援?为什么?为什么?
过载的悲伤从那双漂亮的浅琥珀色眼睛里流出来。
“你怎么了?”
百里明衡很快注意到伏鸢异常的状态。
“伏鸢?”
“安安!”
伏鸢的思维已经不太清晰了,他在急促喘息,冰凉的泪水流了满脸,四肢不受控制的痉挛蜷缩使他从座位上滑下来。
百里明衡面上闪过一丝诧异,下一秒就把即将跪到地上的伏鸢抱进怀里。少年纤瘦的身体绷成一张小弓,伏鸢紧紧抓着他的衣领,额头死死地抵住他的胸膛。
百里明衡不知他的状况,一时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虚虚环着伏鸢的背。
少年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直到湿漉漉的小脸从惨白憋到通红,强烈的痉挛渐渐从四肢消散,伏鸢才脱力地吐出一口气,身体骤然放松下去,软软地靠在百里明衡怀里。
直到呼吸渐渐平稳,百里明衡才敢上手轻轻的擦干他的脸。
然后,怀里就空了。
伏鸢从百里明衡怀里爬起来,重新坐回去。只是他显然已经没有坐得笔直的力气了。
伏鸢疲惫地靠在车厢上,抬手想捋顺自己乱糟糟的头发
“怎么了,安安?”
百里明衡注视着他的小外甥通红的眼睛,泪水打湿了睫毛,一簇一簇黏在一起。
“没事,喘气喘过头了。”
伏鸢望着百里明衡,努力地控制面部肌肉,想露出一个笑脸来安慰为他担心的舅舅,也不知道成功没有。
“是不是我说的那些事情让你伤心了?”
百里明衡单膝跪在伏鸢面前,慢慢地扶住他的胳膊。紧皱的眉头没有松懈,目光沉沉地看着伏鸢。
伏鸢看到了担忧、自责和怜悯。
“不全是,主要是我自己的原因,”
他突然有点委屈。
“我想起很多伤心事,我心里难受。”
尾音哑哑的,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点点撒娇的语气,就像上一世他依偎在养母的病床边委屈的撒娇一样,养母往往会温柔的摸他的头发,说出一些爱怜的、哄孩子的话。
伏鸢总是很迷恋这种怜惜,迷恋到恨不得永远热泪盈眶地躲在妈妈怀里。
百里明衡抿了抿嘴唇,眼睛垂下去。
“对不起。”
“舅舅没保护好你。”
“不,不是你的... ...”他怔怔地想解释,然后又被抱进怀里。
一只修长的手压着伏鸢的脑袋,阻止他抬头看。过了很久,他听到头顶传来闷闷的声音:
“我对不起你们。”
——————
经停恒州驿站。
经过那天一番情感沟通,伏鸢和百里明衡的关系得到显著飞跃。言行举止亲昵不少,还真的渐渐有了点舅甥情深的意思,看得任劳任怨的周程十分惊奇。
周程拿着刚刚灌满的水囊靠近伏鸢。
“哎,小公子,你真是我们大人的外甥啊?”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奇地询问。
“嗯。
“你真的是前朝的,那个啊?”周程感觉自己不该多嘴,但是实在忍不住,这几天自己天天忙着驾车,根本找不到机会偷偷和大人说话。
他小心翼翼的问,紧密地观察伏鸢的神色。
没想到伏鸢突然扭过脸直视他,露出一个狡黠的笑,那双猫瞳在阳光下显得金灿灿。
“是啊,知道了这种机密,你要完蛋了。”
周程大惊失色,原来他们家大人不是忙完了不和他说的吗!
小促狭鬼已经转身走了,呆呆的侍卫还在身后大喊。
“哎!哎!公子,这怎么办啊?我要不要向大人禀告啊?”
“你等等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