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
赤鱲角机场的廊桥透着咸腥海风,杨晟深吸一口气,久违的潮湿空气里夹杂着记忆中的味道。电子屏的红光在视网膜上烙下印记,他随着人流踏入闷热的接机大厅。
郭明德挥舞的荧光接机牌在玻璃幕墙外晕开血色光斑,花衬衫下隆起的小腹比两年前更显眼。
“北京仔!”郭明德用冻柠茶碰他手背,冰雾凝在腕表镜面,“你大佬今早派人来车房……”
雷声炸响,杨晟的目光落在宝马M4车门上三道狰狞的刮痕——从后视镜贯穿到油箱盖,像某种猛兽的爪印。
港式普通话混着古龙水扑来:“今晚兰桂坊包场,你中意的那几个model我都……”
“去浅水湾。”杨晟钻进车后座,车窗隔绝了郭明德错愕的脸。
他掏出手机,屏保是叶观澜睡颜,前夜批阅文件到凌晨的男人,睫毛在晨光中像沾着露水的鸦羽。
给叶观澜发完平安讯息,郭明德才悻悻上车:“给你接风洗尘哇,真不去?”
杨晟摇头:“今天先不去了。”
郭明德只好打电话给其他人,说取消今晚的聚会。
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划出一片扇形的凄凉刑场,杨晟的身影与母亲沉溺的海洋在外头交叠。
车子刚驶出机场高速不久,郭明德突然猛打方向盘:“叼!后面架给色丰田跟咗三个路口!”
后视镜里,改装车氙气大灯刺破雨幕,两辆黑色丰田始终保持着三个车位的距离,车牌被污泥糊成团肮脏的墨迹。
“不用理,让他们跟着。”
他这次返港一反常态,不仅没有低调走水路,反而高调召集旧日玩伴,借着郭明德生日宴大张旗鼓。果不其然,抵港当天下午,八卦杂志就把他送上了头条——这正是他要的效果。
要让杨家人知道,他杨晟回来了,而且暂时不打算回北京。
这天郭明德的生日宴结束后,众人转场俱乐部时,意料之中的“偶遇”终于上演,杨谦来找他了。
杨晟对此早有预料,但杨谦的出现时间却比他预想的要晚一些。
自从他下飞机的那一刻起,杨谦的人就一路尾随至浅水湾,杨晟对此心知肚明,却并未加以干涉,任由他们跟了几天。
他这次回来就是要搅浑水的。
杨谦坐在一辆豪华轿车内,车窗缓缓降下,他冷眼打量着杨晟,语气冰冷:“父亲的祭日你都没回来,如今却为了一个生日宴如此殷勤。”
杨晟似乎已经喝了不少,闻言便搂过身旁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的超模,笑着回应:“哟,这不是我大哥吗?哦,现在应该尊称您一声杨董才对。杨董,好久不见啊。”
杨谦对他的厌恶毫不掩饰:“你这次回来到底想干什么?”
杨晟摊开双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玩玩而已啦,给我死党过生日嘛。”
杨谦冷哼一声:“最好如此,别忘了我们之间的协议。”
话音刚落,杨谦的车便疾驰而去,没有给杨晟任何回应的机会。
郭明德和几位朋友谈笑风生地走出来,眼角余光瞥见了杨谦的车,但他并未多言,只是招呼大家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待众人全部离开后,杨晟的笑容瞬间消失,郭明德刚按下车门锁,就听见“咔嗒”一声——副驾的雪茄剪咬断了哈瓦那的茄帽。
“他来干什么?”郭明德转动方向盘拐上公主道,轮胎碾过积水溅起霓虹碎影。
杨晟没急着点火,指尖搓揉着烟丝:“怕我抢他棺材本咯。”
雪茄头在车载点烟器上转了七圈半,橙红火光映亮他锁骨处的旧疤。
郭明德瞥了眼后视镜,突然猛打方向盘。车身擦着路障冲进隧道,杨晟的后脑勺重重磕在头枕上,雪茄灰簌簌落在GUCCI蛇纹靴面。
“明天约班人飙车?”郭明德单手扯松领带,“上个月刚撞废辆918,现在全港保险公司都把我拉黑名单。”
隧道顶灯在杨晟脸上投下栅栏状阴影:“那就玩点更刺激的。”他忽然摇下车窗,暴雨后的冷风瞬间灌入车厢,“比如......”
湿漉漉的食指在雾蒙蒙的玻璃上画了个救护车标志。
郭明德握方向盘的手紧了紧:“你这次回来,是不是有什么事?”
沉默在车厢里蔓延,最终杨晟只是深吸一口雪茄,任由烟雾模糊了表情。
郭明德也不追问了。
当杨晟拜托他查父母死因时,郭明德就明白了——林绮岚的“意外溺亡”,恐怕藏着更深的秘密。后视镜里,那两辆丰田依旧如影随形,就像年少时他们在赛车时的幻影。
次日正午,杨晟醒来时,郭明德已经处理完事务回来了。两人慢悠悠地用了午餐,杨晟说让郭明德陪他一同前往太平山祖宅去一趟。
郭明德问他:“去哪里做什么?”
“回去烧个香。”杨晟将最后一口汤吃完,擦了擦嘴,“顺便把我妈咪的一些东西都带回来。”
郭明德一顿:“好哇。”
两年前走的时候,杨晟没有带走任何关于母亲的东西,当时他手无缚鸡之力,连打架都赢不了杨谦的保镖。
去北京也是落荒而逃,哪里还带的走母亲的遗物。
饭后俩人一起来了祖宅,听郭明德说这里已经没人住了,父亲死后全部搬走了,只有打扫卫生的两个老人看宅。
自从杨启铭去世后,这房子便被挂出去准备卖掉,但两年了,依旧没有卖出去,不知道是不想因为几十亿的价格。
杨晟以前也不住这里,他的房子和郭明德房子一样,都在浅水湾,母亲没去世前,他还每周回来一次,去世后,他甚至一年都来不了一回。
所以这房子如今是什么样子,在他记忆里已经陌生了。
车子停在门口,郭明德按了按喇叭,过了五分钟,雕花铁门才缓缓打开一侧,接着露出一个老者的脸。
杨晟记得他,这是老爷子以前的管家——福伯。
杨晟推开门下车,站在门口四处张望,对他来说这里已经很陌生了,家的味道也不复存在。
“福伯,还记得我吗?”
福伯上下打量了一下他,浑浊的眼睛又看向郭明德,这才认出了杨晟。
“哇,细少爷,你怎么在这里啊?”
杨晟点了一根烟抽着,用下巴指了指身后的宅子。
“来给爹地妈咪烧柱香啊。”
福伯兴高采烈地将他迎了进去。
杨晟母亲林绮岚在世时,对家里的佣人都很好,因此在她去世至今,依旧有人会念叨她的好。
爱屋及乌,杨家人都不疼杨晟,但近身的几个老人却各个都很尊重他。
房子保护的很不错,一尘不染,院子里的花草树木都修整过,不像是被遗弃的宅子。
上一次踏进这里,还是宣布遗产的时候,当天杨晟喝了酒,老头子百亿资产只留给他一个亿,那时候心情说不上多好。
但现在想想,他倒是很感谢杨家人将他赶出去。
玄关镜框里,全家福被雨水洇开一角,少年杨晟的领结正勒在如今喉结的位置。
“玩物丧志的东西,讨打!”
杨晟看着照片中自己领结处,突然觉得自己呼吸都不顺畅了,他抬手扯断领带,蚕丝布料撕裂声在空气中格外明显。
……
回忆·太平老宅
杨晟十岁那年的平安夜,太平山杨家祖宅里正在进行圣诞派对,那年也是首个金融寒冬中的奢华盛宴。
“太太,信箱里有份您的信仔。”
林绮岚接过那封信,只见信封上既无寄件地址,亦无片语只字。她将咖啡杯轻轻搁在桌面,随即落座于柔软的沙发之上,手指轻轻翻动信封,审视一番之后,方才缓缓开启。
刚打开,首先入眼的就是丈夫搂着怀孕情妇在东京迪士尼。
林绮岚脸色瞬间苍白,拿着照片的手都在颤抖,清晨这么暖的阳光,可她却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了冰窟,冻的她浑身发抖。
“太太呢?”
杨启铭的话语声响起,林绮岚从沉思中惊觉,瞥了一眼手中的照片,迅速地将其塞进沙发抱枕之下。
“老婆。”
林绮岚轻轻搀扶着他缓缓坐下,温言细语:“早说喝酒要节制嘛,身体健康不要啦?”
她的言语中带着几分责备,然而话音里却满含关切。
杨启铭笑着握紧了她的手,为他生育四个儿女的妻子,如今依旧美的挪不开眼睛。
岁月似乎对林绮岚格外宽容,那细腻的肌肤上几乎看不到时间的侵蚀,仿佛时间在她面前也变得温柔起来。
她的体态依旧曼妙,每一个动作都散发出高贵而优雅的风采,岁月的沧桑也从未在她肩头留下印记。
“怎么,老子就是再过十年,依然能让你满足,怕什么啦。”
林绮岚脸一红,轻轻锤了他一拳。
杨启铭大笑着,林绮岚给他点了一根雪茄,他才说:“启荣集团命悬一线,我刚与汇丰银行签署对赌协议,求人办事嘛,哪有不喝酒的。”
集团的事情林绮岚一向不过问,也不参与,只是默默听着。
杨启铭对她这一点非常喜欢,说了两句便打住了。
“陪我上去睡会。”
林绮岚笑着扶起他,俩人一起上了楼。临上楼时,她又回头看了眼刚才坐过的地方,眼里难以掩饰的悲痛。
杨启铭尽管年近花甲,但他并未有丝毫的臃肿之态,坚持锻炼的身体显得比自己的儿子还要强健。
岁月流转,他仍旧保持着严谨的着装风格,西装笔挺,发型精致,连胡须都修剪得整整齐齐,从外表上完全看不出他已经步入了六十岁的行列。
林绮岚并非首次收到此类照片,过往亦曾遭遇多次,但她均未予以理会。
她的出身和教养使她无法采取哭闹、撒泼或是以极端方式与丈夫争执,更不愿将丈夫置于公众的指责之下。
“细少爷,要准备下楼了,晚会快开始了。”
十岁的杨晟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西装,皮鞋踩着地毯发出闷响,最后一次在镜子里整理了一下衣服,表示很满意,这才下楼去了。
这天不仅是杨晟十岁生日,也是杨启铭和林绮岚结婚纪念日。
在这之前,杨晟偷偷练了三个月的《月半小夜曲》,原是准备作为父母结婚纪念日礼物。
水晶吊灯将Jingle Bells切割成玻璃碴般的碎音,七米高圣诞树上挂满施华洛世奇天鹅挂饰,这是林绮岚最爱的品牌。
今天只有杨氏本家族的人,宽敞的大厅中挤满了家族成员,传统服饰与时尚装扮相映成趣。
前排的长辈们或促膝长谈,或目光柔和地凝视着四周,脸上洋溢着自豪与满足的神采。而年轻一辈则聚在角落里低声细语,彼此分享着各自的生活点滴与未来的憧憬。
聚会进行到一半时,姑姑杨美琪突然把杨晟推向白色三角钢琴,镶钻指甲掐进他肩膀,像五把淬毒的匕首。
她将杨晟按在斯坦威琴凳上的动作,宛如在拍卖行展示一件瑕疵品。
“大家安静一下啦,我们阿晟今天准备了特别的节目,要表演钢琴独奏哦。”
宾客席间的林绮岚猛地起身,香槟泼湿了绣着天鹅的旗袍前襟,这件衣服是她最后一次登台天鹅湖的纪念服。
十岁的少年局促地调整琴凳高度,脸上带着些不好意思,却在坐在钢琴前时,不由自主地抬头挺胸,还对不远处站着的母亲笑了笑,眼底藏着献宝般的雀跃。
《月半小夜曲》的柔美前奏刚漫过第三小节,他手指按下第一个和弦时,二楼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杨启铭的怒吼穿透楼板。
“我说过不准碰这架钢琴!”
《月半小夜曲》温柔的前奏与父亲的皮鞋踩踏声形成诡异二重奏。
杨启铭的鳄鱼皮鞋踏着暴怒的节奏冲下旋转楼梯,爱马仕领带在半空甩出金色弧光。
林绮岚脸色苍白,着急前走两步,高跟鞋却卡在地毯接缝处,眼睁睁看着丈夫扯下爱马仕领带。
镀金领带扣划破空气的尖啸与琴声缠绕,杨晟右手小指撞在升F键边缘。
杨启铭拽起儿子血淋淋的手按在琴谱上,这是1978年版《香港流行金曲集》扉页赫然写着赠言:“致绮岚:琴声如诉。”而在签名旁有褪色唇印。
目睹一切的家族成员们沉默地看着这一切,没有人敢出来阻挡。
“大哥教子果然雷厉风行。”
二叔杨启燊转动着红酒杯,杯沿沾着看戏的笑意。
林绮岚猛地转身,瞪着杨启燊,二叔嘴唇蠕动几下,却没再说什么,哼一声躲开了她的视线。
林绮岚的高跟鞋卡在波斯地毯接缝处,珍珠耳坠随着挣扎晃成虚影。
长姐杨玥跪地拔出母亲鞋跟时,听见弟弟指骨撞在琴键上的闷响——像那年圣诞夜,父亲砸碎母亲芭蕾奖杯的声音。
林绮岚走过去,先是看了眼被打伤的杨晟,这孩子没哭,只是沉默着,飞溅而出的血珠在琴键上慢慢渗入象牙缝隙,任凭杨启铭打他。
她过去挡在杨晟面前,从他手中抽出那条施暴的领带,血滴顺着琴谱上的休止符蜿蜒,没人知道这条领带夹层还绣着满满的爱意。
她的眼眶里堆满了泪水,看着丈夫,小声说:“有什么冲我来!他又做错了什么?”
林绮岚转身拿起钢琴上,鲜血顺着《月半小夜曲》谱子滴成休止符:“这谱子是结婚时你送的,孩子拿来用一下,有什么问题?”
这个褪色唇印,其实是杨启燊当年追求林绮岚时落下的偷吻,只是时间太久,连他自己都忘了。
杨玥用丝巾捂住幼子的眼睛,丝绸下传来压抑的抽泣。
林绮岚当众质问让杨启铭顿时下不了台,脸色胀青,抬手就要打下去,中途被杨谦过来挡在了面前。
杨启铭扬起的巴掌带着威士忌的酸腐,却在半空被杨谦用颧骨接住。身后的林绮岚泪珠瞬间掉落下来,握紧杨晟的手止不住颤抖。
“爸爸,你喝醉了!”
杨谦垂首的姿态恭敬如常,唯有颈侧暴起的青筋泄露着秘密——昨夜他亲眼看见父亲搂着新晋港姐走进半岛酒店,那女孩戴着母亲拍卖掉的珍珠项链。
杨晟坐在自己房间里,家庭医生处理伤口时,他透过纱布缝隙看见楼下院子里,父亲的情妇正在庭院逗弄妈妈新买的约克夏犬。
狗牌上的领养日期反射着金光,刺激的他眼睛越法疼痛。
晚上睡觉时,杨晟因为伤口疼痛睡不着,想出去找林绮岚,来到二楼路过更衣室时,他听到里面传来布料撕裂声。
接着又是杨启铭喝醉破口大骂的声音混合着粗喘声。
直到过了很久,杨晟才知道,那晚父亲把母亲当天穿的那件天鹅旗袍扔进壁炉,火舌吞没了1985年香港青年芭蕾舞团首席的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