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刚过鎏金辉煌的祁京城门,就有一左一右两列人马候在道前。
右侧是白虎银商杨虎仪府上的家丁,声称为答谢寒云郡主替自家清理门户——看来戏雾城一案,贺知裕已是板上钉钉的罪魁祸首了。
左侧是六公主谢琳琅身边的随从,以皇女之名避退商贾府侍,将苏浅浅引向别处。
陆奇受命入宫,获封舞江少城主之衔。赵筱亦要向周衍复命,只留下几名银蛇护卫。
公主府婢女晴儿聪明机灵,朝苏浅浅使了个眼色,将银蛇众人拖在身后。
糖栗子的香味随风扑鼻,陆予辞捧着食袋,穿梭人流靠近。
“宿霄身至平恒巷就没了影,那个阿晚姑娘也来了京城。”
“武平王府所在的平恒巷?”
“是。”陆予辞压低了声,“世子后脚进了武平王府。”
入城之前,苏华逸想利用宿霄挖出伍肆查叶浔的真正目的,故意把人放走。
韵和圣宴在即,苏家兄妹兵分两路。苏华逸以禀报之名试探谢汀,苏浅浅与宫中人周旋。
哥哥与她分别之时,只叮嘱了一件事。
闻言罢,苏浅浅抱着苏大猫静坐马车之内,满脑子都是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哪怕是现在,她仍有些魂不守舍。
“刚出炉,小心烫。”陆予辞的声音将她唤回现实,“郡主?”
苏浅浅迷糊中点点头,随后摸摸口袋,却没找到半点银子,“......回了霆云府,我再把钱给你——”
陆予辞淡淡一笑,“舞江城差费,朝廷奏销。何况,我也想尝尝。”
“可陆小奇不是进宫了吗?”
陆予辞面不改色,“我管钱。”
“如此......岂不是在假公济私?”苏浅浅皱眉,半信半疑地望着他,“陆奇先还说你惜财持俭,这刘福记的糖炒栗子可是全京城最贵的,而且在距离城门最远的东边。”
苏浅浅眼神认真:“陆予辞,难道你又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对不起她。
她还真能胡思乱想。
陆予辞无奈心叹,若说是花自己的钱,她定会刨根问底找到原因。
但。
能有什么原因。
他也想告诉她,可在心里琢磨了千百遍,都觉得不够恰当,更不清楚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苏华逸的毒未再发作,但也并无好转。她虽允他在身边,却也没说原谅他的话。何况,他始终没有放下书夜的死。
他定不会再对她有所隐瞒,可只怕那些事情最终牵扯到苏华逸。
她好不容易和颜对他,他哪里还敢轻易冒险。
可是。
进不妥,退不愿。
就算他绞尽脑汁,也没法次次都找到完美的借口,例如此刻。
小奇虽时而憨笨,却能给他打打掩护。现今人不在,他倒是有些无措。
“你又在打什么主意?”苏浅浅半晌没听到回答,一掌甩向他手腕,陆予辞只得答道:“若真对不起你,这点东西怎么够?”
苏浅浅的嘴角不自觉勾了勾。
自然不够。
若他真对不起她,她——
不对。怎么被他带偏了。
苏浅浅严声:“你还真想对不起我?!”
陆予辞着实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根本来不及思考,忙声否认,“不。绝不会。我保证。”
还保证。
话说得好听。骗她的时候眼睛也没眨一下。
苏浅浅暗暗腹诽。陆予辞见她脸色一沉,心头微慌,“郡主,你.......生气了?”
苏浅浅拨开他朝前,这动作本不带丝毫情绪和怒气,陆予辞却揣摩出了数十种意味,颇显着急地跟上,“我不是那个意思。郡主,我真——”
“我知道,”苏浅浅轻轻转头,面色平静。
陆予辞自觉失态,眼神躲了躲。
果然是关心则乱。
糖食的水汽还在外泄,漫到陆予辞掌根又暖又润,一瞬温凉的触感撩过他手背,苏浅浅轻捻他袖口,想把他走神的心思拉回来。
“你,你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
陆予辞迟怔地点点头。
苏浅浅把手放下,眸子刚落,脉搏就陡然变快。须臾,她坚定地抬头:“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陆予辞心跳骤缓。
苏浅浅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目光忐忑。
“你希望我说有,还是没有?”
苏浅浅竟不知该如何答话。
有。还是没有。
如果非要挂一个人在身边,帮她逃过韵和之难,苏华逸已经有了很多人选。
只要她回府挑,看哪个顺眼,便可以选哪个。
那些男子都是哥哥曾救于水火之人,兄长信得过,她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毕竟只是装个样子。
可苏浅浅却有些犹豫。
她思来想去好几日,都没搞明白到底是什么原因。直到哥哥离开前,要她把有生以来最快乐的三件事讲给他听。
第一件,八岁那年和爹娘、哥哥一起在山上放风筝。
第二件,十七岁那年哥哥在除夕之日回霆云府,陪她逛了一整天的京城。
第三件。
苏浅浅迟迟没有选好第三件。
临走,苏华逸轻轻抱了她,温柔道:“闭上眼睛,深呼吸五次。”
“为何?”
“你先照做。”
“......”
“现在告诉我,第三件是什么?”
苏浅浅仍旧纠结着脸摇头。
苏华逸再揉了揉她的秀发,笑着叮嘱要吃好喝好睡好玩好。掀开车帘时,他没有看她,只留下两句话:
“方才你闭眼之际,心里可有想到谁?”
“若有答案,便不必回府。”
苏浅浅泄气地瘫倒于座。
不必回去,为何不必回去。若她问了,人家不同意怎么办。
哥哥出的什么馊主意。
闭着眼睛想闭着眼睛想,越想越想多的不就是最近才发生的事吗。
从鉴宝大会开始,她能想到的事情不就那么几件,还......还不就那两三个人吗。
欢乐归欢乐,生气之时也的的确确很烦啊。
要让她怎么选。
“郡主,郡主?”陆予辞的心焦都写在了面上,苏浅浅没好气地撇撇嘴。
又是这张脸。
她不耐烦地拂起手,想把幻影挥散,却只听得“啪”一声,陆予辞傻愣愣地吃了她一记耳光。
“......”
“......”
他是真的。
苏浅浅惊而收手,脸涨得通红,想看他的脸,又不好意思靠近,只能攥他衣角,“对、对不起,方才我在想事情,我——”
“没事。”陆予辞欠了欠眸子,缓声答。
他竟没有反应。
......没有反应是什么反应。
他是不是生气了。可她真的没想过打他......
这下怎么办。
他为什么不说话。生气就要说出来啊,说出来她才可以好好地赔不是。他怎么能这样......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苏浅浅的眼角眉尾都耷下来,心神一急,原本只是拉着袖子的手顷刻就贴上他的小臂,怯怯慌乱地摇了摇,满脸歉意,“是不是很疼?你别生我的气,我、我——”
陆予辞哪里受得住她这样浑然不知的撒娇。
胸口一阵悸动,酥软感攀到了喉结,他只觉一瞬恍惚,热流袭来,身子突然绷紧了。
苏浅浅还在盯着他的脸看。
陆予辞有些艰难地侧了侧身,刻意掩藏的嗓音还是泄出一丝低哑,“没有生气。”
“那你为什么不看我?”
“......”
陆予辞用力掐着手心,沉沉出了一口气,逞强着转移话题,“郡主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问题。
有。还是没有。
许是一段插曲让她浮躁,苏浅浅也没想去反问他何出此言,只寞了些神色,顺着陆予辞的思路答:“当然是没有。”
她松开他,也没太在意她掌心所触体温的变化,终究说出了口:“若我想请你帮忙,扮作我的情郎,你可愿意?”
陆予辞惊愕地转过头,难以置信。
“你说什么?”
苏浅浅一脸豁出去的神态,十根指头交缠互掐,“你可方便扮作我的情郎,兴许......会持续一段时间。若、有不得已的时候,我们、我们......”
“好。”陆予辞应得果断,甚至在话音落下时,还后悔没有先问“为什么是他”。
可。
他有什么好急的。
苏浅浅亮眼抬头,“你都不问问要做什么?万一......会给你带来麻烦呢?”
“向来都是我为别人增麻烦,”陆予辞风轻云淡,柔柔笑着问:“只是。为什么是我?”
自赵筱带着银蛇到岚荣城,他就觉得事有不对。
原本苏华逸突然出现在云崖山就有些奇怪,韩奕递给苏浅浅那封玉信说的可是出自苏华逸之手。若他恰好路过还能说得过去,可世子后来一直陪在郡主身边,定有隐情。
陆予辞有过猜测,却不敢肯定,毕竟苏家人曾是祁国战败的宣泄口。
而今日苏浅浅突如其来这么一问,他便不敢不信那个看似荒诞的可能性。
和亲人选之一,或许就是苏浅浅。
为什么是他。
苏浅浅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是他。
兴许,是她不愿跟一个素未谋面之人扯上关系。
“这不是儿戏,你要想清——”
“我想得很清楚。”陆予辞平缓的口吻透着几分认定的坦然。
“万一牵扯到你家呢?你爹娘,还有小奇......”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家人。
如果可以,他两边的选择都是家人。
如果不是,他也不愿意让她独自面对。
他在乎陆家,也在乎她。
这两件事并不冲突。就算可能相离,他也会拼尽全力让它们收在一起。
他定要护她周全。
陆予辞抓起几颗栗子,娴熟地剥开,送到苏浅浅唇边:“方才你贴了我的脸,现在该你张嘴了。”
这样才是爱恋中的男女。
苏浅浅紧锁的眉头仍未展开,还想说的话直接被陆予辞宠溺的眼神堵回去。
他立在长街,却旁若无人,眼睛里只有苏浅浅,那笑容如静月清辉洒落她心间。
陆予辞轻声轻语地动了动嘴,示意她仿效“啊”的唇形。苏浅浅微微抿嘴,挥开他的手,取下栗子,低低嗔怪,“哄小孩呢?”
陆予辞看她有滋有味地吃下去,笑意更柔。
演技真好。
不愧是装了这么多年纨绔的人。
苏浅浅含着栗子肉,不经意瞥到来往几人的目光,他们都相信了这段表演的目的。
“你应去建个戏班子,定会座无虚席。”苏浅浅心平气和道,“不过先说好,事成之后,你要我做的事情,绝对——”
“绝对跟你哥无关,也绝对不会骗你分毫。”陆予辞面如清风,“不如我先提条件,郡主也好早做准备。”
“事成之后,我要你亲手做一件东西,赠予我。”
“什么东西?”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我不喜欢剑,不要剑穗。”
“......”
她也压根儿不懂编那个奇奇怪怪的复杂玩意。
“就只要一样东西?”
陆予辞颔首一瞬,立刻止住,“倘使郡主要亲自下厨,那就不能只一次。”
“我做的饭很难吃。”苏浅浅嘟囔,连苏大猫那么馋嘴的家伙都咽不下去。
陆予辞淡笑,“不然就尊请郡主料膳十次,如何?”
“你适才讲的可是凭我心意。”
陆予辞满意地点点头。
确实是心意。
他就要她的心意。
苏浅浅再确认一遍,“就这个?你想好了?”
“深思熟虑。何况,这件事也并不简单吧?”
苏浅浅没有接话。
当然不简单。
她长这么大,只除了这双手,哪里都灵光。
要从她手里搞点东西出来,要么暴殄天物,要么惨不忍睹。
陆予辞还真是会选条件。
“那,若做不好,你会......要我重做吗?”
“郡主这样问,可是已有敷衍的心思?”
“自然不是!”苏浅浅稍显尴尬,“只是我的尽力,跟别人的尽力......不太一样。”
陆予辞静静等着她往下讲。
苏浅浅稍躁,“总之就是不一样!”
“......我从未做过这种,兴许......兴许你真的不会喜欢。”
苏浅浅越发支吾,但还是带了几分诚恳,“不如.......你换个条件,否则你很吃亏。因为它可能、或许,大概......它真的会很丑!”
陆予辞波澜不惊,“我就要这个。”
“......”
好吧。
苏浅浅认栽。
既是他自找的,那她做什么他都得收着。比如——
苏浅浅想到了那只泥塑猪头。
“我当真做什么都可以?”
“悉听尊便。”
苏浅浅挑眉,“那你不能乱弃、不能嫌厌、更不能觉得它不好。”
“自当视如珍宝。”
这可是你说的。
苏浅浅俏皮地背过手往前,沉浸在侥幸胜利的喜悦中。等到男女二人拉开距离,婢女晴儿才凑上前来:
“郡主,公主在鹿雅坊等您。”
“.......”
应该往右,她却走的左边。
晴儿顿了顿,凑上前来,“坊楼北门有人接应,可以甩掉银蛇。”
说完,她恭敬地行礼,苏浅浅心领神会。
鹿雅坊是祁国第一风雅处。
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文人墨客出进,江湖侠士频现。无论三教九流,艺高才华者认作上宾。多年前,坊主是杨氏中人,后杨家势大,主动辞请,将鹿雅坊捐交国库。祁皇权衡后让出八成商利于民,京城各大富商见准时机,纷纷自荐,于是这八成利又被切为数份,鹿雅坊才有了现在的坊主团——官员两人、商民八人。
在韵和开宴之前,那儿才是最能掩人耳目之地。
苏浅浅勾唇,裙摆被风轻轻吹起。陆予辞站在离她五步的路口,那双深邃的眼睛闪着愉悦的光。像是被她未曾言明的快乐感染。
苏浅浅倏尔心情很好,笑着朝他伸出手,陆予辞想也没想就迈开步子。
挺拔的身影来得坚定,逐渐将她的视线填满。淡金色的光晕在他发尾闪烁,像舞动的俏精灵,跳出了世间的热烈与风采。
他走近她,轻柔地抬起手,她却往后缩了缩。
做戏而已,她方才是怎么——
陆予辞毫不犹豫地凑前握住了她。
宽大有力的掌心又暖又软,将她轻轻攥着,足以阻却她所有的犹豫和不安。
他笑眸如月,清亮而皎洁,柔和的嗓音拨动了她心间某处娴静安谧的音弦。娓娓悠长,余声缱绻。
“走吧。”
他的目光很淡,藏起了眷恋和深情,却掩不住那份触及心旌的温柔。
阳光留在了他脑后,苏浅浅忽然觉得,这双眼睛比舞精灵还要鲜活动人。
陆予辞牵着她走,淡淡的清香随风拂面,勾起她顷刻羞怯的记忆。
是他身上的味道。跟嵩岩山那晚一模一样。
五指下意识掐了掐,却是陷在陆予辞手心。
他微微朝她瞥了一眼,泛红的双颊衬得她更美,像天边晚霞映照下初绽的樱花。
陆予辞放缓步子,悄然靠近她。肩臂有一搭没一搭地擦过,苏浅浅的心也一动一颤地跳。
陆予辞漾起嘴角,苏浅浅却缓缓抬头,恰好撞见他慌掩回神的模样。
而那只是一瞬,快得分不清细节。
陆予辞心跳骤快,脸上攀了些红晕,知道终究藏不住,便认命一般笑了笑。
微弧的唇角嵌在俊朗的侧脸上,苏浅浅不自觉躲了眼神,悄悄莞尔,指尖再次无意识地动了动。
男子掌中的包裹之感如电击般袭来,她立刻反应,呼吸都慢了半拍。
陆予辞默不作声,悠悠自然地平视前方,手掌却稍稍用力,回握她紧了些。
“.......!”
苏浅浅刹那闭了双眼,胸口仿佛有酒酿的甜味滋滋化开,醉得全身都酥酥麻麻的。
恰好撞个谐音日。下次更新攒个大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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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两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