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土的腥气混杂着烂叶的腐臭,风雨交接的林子里,一个跛瘸的身影疾行不停。
伤血在雨水的冲刷下,渐渐淡了颜色,陷往疏松的泥地。
年久失修的亭子内,苏华逸头戴斗笠,衣裤上的泥垢星星点点。
黑影止于亭前。
“公子,闲黎派二人招供,五年前边境茶叶案中,贼首名叫江峤,是江迁朔亲侄,云崖山盗首名唤江厉武,是江峤之父。贼山之上,是江峤与那数十名茶商合作,要大赚一笔。他们要查江峤的死因。这是属下亲审得到的证词。之后,黑蟒玄卫接班,武平王亲审——”
“你腿上的伤如何而来?”
“遇泥流,不慎受巨石砸伤。属下确定,无人跟踪。”
苏华逸沉了口气,“你走吧。永远离开这里,别再回来了。”
“公子......”
雨滴哗啦啦地下,把黑衣人淋得湿透了,苏华逸再补充一句,“你不再是我的暗卫,这些事情都再与你无关。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好好过日子。”
黑衣人双膝跪地,俯身叩头,“谢公子。”
······
大雨冲刷了地面一切或净或污的痕迹。
苏华逸拖着疲惫的身子,一步一步走入雨中。
祁国边境三城,以茶叶贸易为首。嘉义六年以前,祁国每年从越国境内获取的茶叶毛利润高达五十万两白银。
嘉义六年至十一年,祁越关系紧张,边界相隔,互不通商。
四皇子以使臣身份远行,是两国握手言和的开始。谢汀还没出境,祁国内部就把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各地富商都忙于商路绸缪。先机,得抢在别人前面才算。
茶叶一案,四皇子身边带去越国的高手,悉数死在了那场火灾,包括杨谋。
祁皇才以“用人不善”“指挥不当”之由力惩谢汀,以示对亡故者的交代。
四皇子一手心血而创的七里叁也因此除名。
武平王口中的茶叶案,是贼首困住众数茶商,群英谋划相救。
可这死无对证,苏华逸未曾真正相信。但他也更明白,祁皇对此闭口不提,便是不希望有任何人示出挑战。
苏华逸需要祁国的权力。只有这样,他才能找到、守护、给予、留住他想珍爱的一切。
所以苏华逸始终沉默。
哪怕。
七里叁五人相伴查案的时光,是他这十年来,除了在苏浅浅身边,极少能感觉到活着的日子。
武圣山上,知情者同样只有谢汀一人。但连书夜的死,他都没有多探过一步。
因为他从始至终都很清楚,自己不过是颗棋子,苦心孤诣、忍辱负重,只为兄妹相依。
浅浅是他唯一的底线。
任何人敢打她的主意,他绝不会心慈手软。
包括他曾引以为尊的三哥。
谢汀仿造的玉信交于浅浅手中,舞江城少主陆奇奉命护她回京。陆奇是谢汀选中之人。
若非得到韩奕的消息,恐怕浅浅都回京了,他还不知详情。
暗卫临走前留下的话在苏华逸耳边久久回荡。
“公子,还有两件事。我私自调过案卷笔录,王爷审讯的内容似有修改的痕迹;几日前,黑蟒玄卫名单上,有两人被划除,原因不详,现增补完毕。”
“公子保重。”
哭坟山上,浅浅先后发现两名黑衣人、一处冰窖、和最后爆炸,那应当是同一伙人所为。
当年在武圣山,他之所以会扮作叶浔,是因为发现了钦犯的踪迹。
可马不停蹄追进去,他们却并未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叶浔多年后再现身,却只是一具皮包骨头的尸体。
朝野倾尽全力找了五年的人,就这么死了。
一点蛛丝马迹都没留下。
他们费尽了手段,却像是有一张暗处的大网,将他们所有的动向握于股掌。
从来没有关键的突破。
现在的方向有两个。
第一,宿霄,还有宿霄背后的组织。
第二。
就是谢汀。
只有谢汀同时是两个案件的知情者,也是祁国所谓机密的执行者。
如果。
如果这一切跟谢汀有关。
甚至,跟那个位子上的那个人有关。
被逼急了,他不介意玉石俱焚。
瓢泼大雨一阵又一阵,苏华逸掀翻斗笠,撑开双臂,黑发在暴雨的冲击下毫无招架之力,一绺一绺地耷拉垂落。
他仰起头,强劲的水柱打在脸上,撞得颧骨发疼。
苏华逸任由身子倒了下去,隆隆一瞬,泥浆四溅,碎石和硬物卡在地面,把他后背硌出几条淤青。
只是淤青而已。
好久没受过只是淤青一样的伤了。
苏华逸对天长啸。
只有在那声嘶力竭后还要用力高吭的瞬间,他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心。
原来它已经很累了。
累得不想再去算计、再去推敲、再去周旋、再去奔波。
浓密的腥味翻涌而来,苏华逸吐出鲜血。
毒素又发作了。
时日无多。苏华逸轻轻地笑,脸上的苦涩都被释然覆盖。
最后一次。
一定要赶在最后之前,确保浅浅无恙。
他一定可以。
女孩的音容浮现眼前,苏华逸顿时打起精神。再不回去,浅浅若发现,又该担心了。
他答应要好好陪她的。
不能食言。
蹒跚的身影没入雨中,孤寂又坚决。
岚荣城城门外。
滂沱雨势渐停,牛毛般的细丝以温柔的姿态滋润大地。苏浅浅撑着伞,一直等到了夜深人静。
终于,一个摇晃的人影映入眼帘。
她小步紧跑而上,欢欣地跳到他身前。
“哥!”
苏华逸刹那僵在原地。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感觉到额前的凉发被什么东西拨了拨,一瞬微风吹得清凉。
苏浅浅把伞移到他头顶,轻声细语道:“拿着。你高些,我胳膊好酸。”
苏华逸愣神回来,“噢......”
苏浅浅踮起脚尖,拿手帕为他擦去脸上的淤泥,撅了撅嘴,“我说,你这么大人了还学三岁小孩子滚泥巴?怎么就喜欢去外面淋大雨?苏华逸,我是你妹妹,你怎么还比我更不懂事?”
“原是为了等我,”苏华逸恢复如常,轻轻微笑,“难得,苏二小姐这个时辰还不困。”
“还笑!”苏浅浅叉腰,话没说完,苏华逸就接过她手中另一把未撑的油纸伞。
“走吧,现在城门关了,找个干净的地方睡觉。若明日起不来,我可不管你的美梦。”
“就不能晚些时辰走么!”苏浅浅拔腿跟上,苏华逸抿笑,加快了脚步。
苏浅浅看着他匆忙而沉默的背影,亮出声音来:“哥!”
“走快些,我可不等你——”
“你不能把我排除在外。”苏浅浅打断他。
“你不能为我谋划好一切,而我都不知情。”
她朝他更近一步,“我是你亲妹妹,是现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独一有资格要求你背靠背的人。”
“苏华逸,你必须铭记这一点。”
“你联合景遥隐瞒韩奕,我知道,是你怕牵连他。你一定有计划。但我不一样,就算你怕牵连我,你也割不掉我。我们身上流着同样的血,我们都姓苏,我们都有同样伟大的父亲和母亲。”
一前一后两把伞面对而立。苏浅浅收束柄把,置身风雨,迈着决然笃定的步伐,走到苏华逸身前。
油纸伞为两人撑起天地一隅。
“要让苏钦和袁雯意知道,他们的儿女齐心协力,可以对抗这个世界。”
“哥,我要站在你身边,和你并肩作战。”
“这是命令,不是询问。”
雨水式微。
不远处的高地上,攥着雨伞的手松开。
赵筱掉头,将那把伞留在原地。
平整干净的伞褶渐渐浸入水塘,融为一体,映照着宁静无声的月夜。
星星出来了。
陆予辞目送苏家兄妹远走,轻捻了捻裤腿的水渍,放心地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