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郗住风掀开了帘子,脚踩上了踏板,杨衔仍睡在榻上。
在架子床的左边,美人榻斜斜的摆着,恰好叫郗住风第一眼瞧见,来彰示着榻上人的不满。
杨衔枕在软枕里,面颊贴着锦缎,那点不悦裸露在眉间,她抿着唇,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迷茫夹杂期间。
郗住风披了衣服,站了起身,望向了梳妆台上的那支蓝宝石簪子。
其实在那轻轻的一吻里,乱了心的不止一人。
在那一吻后,杨衔没有离开这里再睡到隔间了,她也没有睡到床上,虽然她知道自己可以。
她拒绝了不清不楚的同塌而眠,在杂乱的心思里,杨衔自诚着。
郗住风好似无奈地笑了一下,眉眼带着碎冰的锋利,却不似以往冷硬,她推开门走了出去。
近卫守在屋外,徽鸣正和丹云说话,见杨衔出来,行了礼,这一次倒比以往都要郑重。
郗住风说:“套车,我要去找沈别之。”
徽鸣看了一眼屋子,又看向郗住风,犹豫了片刻:“今日是新年。”
“是以,我要去拜年。”郗住风说。
“那……”徽鸣不好拒绝,杨衔待郗住风的态度几乎让所有人都明白了遮掩之中的意味,他只能说,“下官陪大人一去?”
郗住风挑着眉梢,转眸看向了徽鸣,他态度的转变的有迹可循,自然不难揣测,因而点了点头。
她心思足够缜密冷静,既然东西在沈别之手里放了那么久,又赶上了青州盐转运副使入京的事情,没有什么比现在去,更不惹人怀疑了。
郗住风并不担心沈别之看到卷宗,早就没有证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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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鸣带着杨衔的近卫守在院里,门口垂了遮风的帘子,这还是新年头一日,郗住风就来找沈别之查案,沈府的管家神色古怪的瞄了他们好几眼。
“郗大人,”沈别之打发了下人,亲自煮了茶,见郗住风开着窗赏梅,“大人可是来取回……”
“青州,”郗住风抬掌打断了沈别之的话,从小案上拿了纸笔,“青州盐运副使进京,你可知道?”
沈别之瞟了一眼门外徽鸣一行人,说:“青州盐运副使宋限南,今年本该是青州盐运使入京的,但是庾严沛病了。”
郗住风提笔写着字,皱眉道:“病了?莫非已经病了许久?”
她将纸递给沈别之。
“断断续续有三四年了,时好时坏。”沈别之接过纸。
上面写着:卷宗,不必放回大理寺,不必焚毁,不可为人所知。
郗住风吃了盏热茶,沈别之看向她点了点头,将纸付之炭盆,火舌一拥而上,片刻燃尽。
“那他为何不辞官?”郗住风一直注意着沈别之的动作,说,“颍川庾氏,庾氏如今做官的人不多?”
“颍川庾氏早已没落,说来也是隐晦之事。”沈别之说,“大人猜的不错。那毕竟是青州盐运使,青州这样的上州郡,如今的颍川庾氏是不会放手的。”
“自大人传讯给下官,下官便留心着。有一件积年旧事,祖父不经意漏给了下官。”
郗住风笑了,意味深长的看着沈别之:“那还真是不经意。”
沈别之面色不改,身姿如松:“自然如此。其实如今的世家远不如以往煊赫了,自大乱后,就连琅琊王氏都险被屠杀殆尽,何况我等。寒门世家之争到如今,更是积如党争,其实陛下与太子未必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
“天下四十年大乱,当年敢说王与马共天下的,如今早上仰人鼻息。”
“季云,你这前情提要最好与我要查的事有关。”郗住风烤着火,“小心等会儿杨大人来了,她心急。我可还要去一趟户部。”
郗住风并不想让杨衔跟去户部,沈别之听懂了话里的意思。
“大人……这些事还是比较重要的,庾氏很在大乱中衰败,后来投了前朝太祖,庾氏女乃是前朝皇贵妃,育有显王,据说显王曾险些成了太子。”
“显王?”郗住风问道,“庾氏和显王是不是不亲近?”
沈别之摇摇头:“不得而知,不过当今陛下并不喜庾氏,下官查了庾氏如今为官者寥寥无几,太祖朝时的庾氏并不如此。”
自然会不喜,应该说当今陛下能留下显王一命,已是不易。
显王,盐运。一个亲王府,确实兜得住贩卖私盐这件事……难道庾氏是装病,明面上甩开了与显王的干系,实际上二人……
不对!
郗住风神色一凛,不对,这太刻意了,太刻意了,痕迹太重。
“庾严沛病后,是否青州盐运由其副使宋限南主事?”郗住风说,“我猜这个宋限南恐怕能力不俗,只是……不为人所喜,而且必然是个寒门出身,并且和其女关系不睦,以至于得罪了大人物。”
“大人……真是见微知著,实在厉害。”沈别之目露钦佩,“确实如此。此人性格据说极其刚直,得罪了不少人,是以即使才干出众也始终不能出头。其女有年入京,与成国公的一个儿子一见钟情,二人据说是私定终身,宋限南大为恼怒,与她断了关系。”
郗住风冷笑:“刚直,恐怕这个人才是圆滑聪明的过头。他什么时候去户部?去户部见谁?”
“算路程,应当会四日后抵京,会去见户部给事中罗逢源。”
“我记得秀水村之前出过一桩人命的案子,在秦怀手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郗住风沉吟片刻,“你把案子翻出来,叫乔书邈去查,得查清楚。”
秀水村就在小石庄隔壁。
后面三个字郗住风在齿间咬了一轮,这是要乔书邈去盯着小石庄了。
“是。”沈别之点点头应下了。
郗住风站起身来披了狐裘,一面吩咐一面往外走:“你留心一下,近三年的卷宗,有没有什么和盐事有关的。还有流光坊……若是查不出流光坊,就查它附近的商户、楼里的姑娘,这件事先不要和乔书邈讲得太多。”
徽鸣已经迎了过来,撑开伞给郗住风遮风。
沈别之又送了他们一段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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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可是回府?”
郗住风摇了摇头,说:“你先回去告诉杨衔今天的事情,我去一趟户部,见一见那个给事中。”
“下官要负责护卫大人。”徽鸣说。
“不必了,杨大人那边应该事情挺多的,”郗住风摇了摇头,“这个消息也更重要。庾严沛和显王是个幌子,不必细查,只是庾严沛的病恐怕没这么简单,我怀疑跟宋限南有关。”
“青州盐运,宋限南的身份吃不下这个位置,恐怕也不能吃下去,太引人注意了。最好的方式就是庾严沛名存实亡,他成为青州盐运暗地里的主事者。既能挡刀又能让他主事,一箭双雕。”
“让杨大人仔细查查他全家,祖宗十八代,师门好友旧识同门,都查上一轮。”
徽鸣犹豫了片刻,他是杨衔手下亲卫,除此之外在神武军中确实另有职位,半晌颔首,抱拳一礼后掉头打马去了。
郗住风捂着嘴咳了两声,抬眼望着徽鸣远去的地方,眼眸中的锐利冰冷雪亮,犹如刀锋掠影。
半晌垂下眼,微不可见的一哂,随口道:“户部。”
护卫应声,郗住风放下车帘,指腹在袖中的刀柄上摩挲。
哄走徽鸣,确实要费些心思,如果是河梁或者云丹,郗住风根本不会多费口舌解释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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吏部在西大街,马车走了一会儿才到,郗住风亮了大理寺的牌子便有人迎了上来。
如今是年节,吏部里却一点都不冷清,毕竟年终考核都系于此处,人情往来到了年节便更是热闹,吏部给事中罗逢源正好今年轮值,是以留在了吏部。
“今日是新年的头一日,郗大人不拜访亲友怎么来我们吏部了?”吏部的一个小吏指引着郗住风往里走。
郗住风只说:“有些文卷书册要借来一看,不知今日是哪位大人在吏部?”
“今日啊——”小吏笑了笑,抬头一看,说,“瞧,这不就是,今日是陈侍郎在。”
郗住风目光微动,慢慢转过了头,随后眸光就深深地凝在了一处。
陈元明年过半百,神情端肃,隐约透着严厉,他抬眸看向郗住风,微不可见地皱了眉。
显然是听说过有关这位大理寺郗大人的传闻,无论是那些风流韵事还是舞弊风波。
郗住风屏息了一瞬,拾步上前,很平静的叠手,缓缓抬眸,微微地笑:“下官大理寺正郗住风。奉杨大人命,前来借吏部近三年傅州、中州、边郡四州四品上官员卷宗。”
“郗大人,户部的卷宗外调需要手令。”陈元明说,“你今日是带着借调文书来的吗?”
郗住风眉眼弯着笑弧,只说:“事急从权,手令自然可以日后再补。”
“调这些文书所谓何事?平日不是沈寺丞来的吗?”陈元明问道。
郗住风轻轻一叹,挥退了左右,上前低声道:“大理寺秦怀一案,牵扯了熙和三年威武将军叛乱一事,秦怀此人已身败名裂他过手的冤假错案如今大理寺在一一查证。”
陈元明面色微变,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郗住风,说:“这种大理寺的密事郗住风便如此告诉我了?”
已死的威武将军陆璋曾和陈元明比邻而居,听闻二人还口头约定过儿女亲事。
“此事迟早也是要宣之天下的,哪有什么早晚分别呢?”郗住风眉眼含笑,眼神中不经意流露出钦慕来,“幸好当年不曾牵连到您。”
当年这事对于陈元明也是缴天之幸,就差了那么几天,这门亲事没成,也幸好没成。
陈元明深深地审视着郗住风,半晌,说:“郗大人,我们见过吗?”
郗住风一怔,随后面露失望,隐约还有几分难过:“您……您难道忘了吗?有一年冬日,我病倒在街上,是您叫人给了我一两银子。”
“这样吗?”陈元明心思微动,“郗大人今年多大?”
郗住风说:“等春来,也就十八了。”
陈元明讶然,随后心思越发浮动:“郗大人是哪里人?”
“永州人。”郗住风笑了笑,说,“陈大人接下来不会要问下官父母了吧。”
陈元明亦笑了,心中对郗住风越发满意了,这个女子聪慧又与他家素有渊源,他家老二是个不成器的老实头,得寻个精明能干的……
“陈大人,住风可不能再聊下去了,”郗住风面露无奈,轻声说,“文书调动……”
陈元明摆摆手,说:“你不必为难,没有手令文书不能给你借出户部,但是你能留着户部查阅。则寻,你带郗大人去罢。”
郗住风眼前一亮,望着陈元明,诚意十足地道谢:“多谢陈大人通融。”
“小事一桩不足挂齿。”陈元明说罢,就告了辞。
“陈大人好走。”郗住风笑着,微不可闻地补了后半句,“不送——”
郗住风慢慢放下了笑意,一直盯着陈元明离开的地方,小吏唤了她两声都没有反应过来,只见她面无表情,一时双眸深邃如寒潭。
没有人能发觉,她内心竭力压抑着什么,以至浑身克制不住地战栗着。
无声无息的,郗住风只觉得烈火灼身,慢慢煎熬烘烤着五脏六腑,又仿佛遭了重重一拳,看着浑身光滑无伤,其实内里已经烂成了脓水。
“郗大人?郗大人?”小吏连连再唤。
郗住风如梦初醒,回过神来已是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带着歉意很温和地说:“抱歉,方才走神了。劳烦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