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暗的紧,云幕低垂,西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吹得角檐的哨瓦呜呜咽咽的响。
那日天光晴好,二人倒是出去转了一圈,因着半道那算命老头的三言两语败尽了杨衔的兴致,二人便也回了府。
杨衔没让郗住风走,郗住风倒也没提过,况且住在杨衔府上,也方便胡太医过来瞧病。
眼下郗住风已经住习惯了杨衔的屋,有大半的衣服和用具都挪了进来,反倒是让杨衔把旁边的小隔间改成了暂住的地方。
两人都不动声色的接受了现状,尽管有始终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夹杂其中。
郗住风并不介意这样的关系,至少她能用杨衔的人去查事情,神武军也可为大理寺借用。
杨衔心思瞧着好猜,却也没那么好猜,至少郗住风日日枕着她的床,她始终不为所动。
缄默的审视一直夹杂其中,无疑,杨衔把郗住风放在眼皮子底下,也有着压制和束缚的意思。
尽管一窗隔着风雪,一呼一吸却还是吐着白雾,郗住风拢着手炉,靠着黑漆三足凭几看书。
伺候的婢女小心拿起拨子挑了一下碳火,笑着说:“主子临走前叫我们照顾好郗大人,见您晚上用得少,可是菜不和胃口。”
郗住风翻着书页:“并不是,今儿除夕,你不必陪着我。”
“我本就是府里人,自然要在府里过年。主子本想陪大人一起守岁的,”云丹小心翼翼的瞧了一眼郗住风的神色,见她神色淡淡,方继续说,“只是被家里叫了去。”
“家里?她有家人?”
郗住风眉心微微一动,难得生了些兴味,大理寺没有留存杨衔的卷宗这位年纪轻轻的神武军都督、大理寺卿,朝中一直猜测纷纭的原因就是她的背景藏的太深。
云丹笑了:“大人这话说的,好似主子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
郗住风捏着点心吃着,她又不姓孙不姓贾,那里会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样子。
杨衔倒是提过她是安西杨氏出身。
郗住风揉了一下膝盖,见云丹没有接着说下去,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到了软垫上。
云丹把旁边暖炉子上烘热的狐裘子一拎盖到了郗住风的身上,说:“天一黑就越发冷了,大人可要注意身体。”
“你其实是杨衔的近卫吧。”郗住风目光在云丹手上停了一瞬。
云丹说:“便知道瞒不过大人。您查的案子太凶险,主子不放心,叫我日后跟着您。”
郗住风吃着茶没有说话,云丹的主子不是她,到底是护卫还是看守,总不会只有一个意味夹杂在里面。
云丹话一说出口,就意识到自己错了,见郗住风神色无喜无悲,素来平静难测,更是忐忑,杨衔临走前叮嘱过她,这位郗大人并不好伺候。
若说脾气,云丹从未瞧过比郗住风脾气更好的大人,可原来这个不好伺候,是这样的“不好伺候”。
心思难测,与她说话便是要打起十二分精神。
“你是府中人,”郗住风到时候提了话端,“你的父母也离开了吗?”
云丹说:“我没有见过他们,大人,我是孤儿。”她神色平静,早已接受了这样的事实。
“我是乞儿。”郗住风微微一笑,看向她,虽是含笑,神情却无端冷情,“我们也算同病相怜。有时候不记得父母,也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云丹好奇的问道:“这怎会是幸运的事情,难道是他们对您不好吗?”
郗住风挑眉,有些奇怪她怎么会这么想,摇了摇头:“他们对我十分好。”
“那大人为什么希望忘了他们。”
“我没有要忘了他们,悄悄相反,我始终记得和他们一起的日子,那是郗住风最初的模样,”郗住风冷不丁地说,“我也记得,这样的冬天,会冷死人。”
那时并不知道,往后十年的人生中,自己会永远无法欢笑父母膝下。也不会知道,自己会挣扎与饥饿寒冷之中。
忽然听见爆竹声儿,噼里啪啦地响,透着窗去瞧,灯火辉映间一派红梅绿蜡样儿,隐约可见红彤彤的亮堂,随后便飘来了爆竹火药味儿。
“这鞭放得也太早了……”郗住风惊了一下,瞧了一眼烛火,见蜡烛连一半都没燃完。
外头似乎有了动静,不一会儿就听见门开了,厚厚的绒绸子也被掀开。
杨衔满肩零落的雪,她披着件大红羽纱面的鹤氅,蹬着鹿皮靴,在鞭炮声中走了进来,一面解了大氅一面说:“是我放得,不热闹吗?”
郗住风被惊得回头,更是讶然怔愣。
只见杨衔今日打扮的极隆重,云髻凤簪,掩鬓红珠环绕,东珠挑簪,耳佩宝圆花流苏金耳坠,腰配迦南香带珠饰玉佩。
仪容端俨,百端明艳。
窗外鞭声暂消,郗住风只觉耳端失声,凝眸去望,恍如初见,百般思绪如初起。
杨衔转头时,耳上金光一掠而过,如同那日雨夜,她打伞而来,伞缓缓抬起,耳坠下长长柳叶流苏的耳珰一般。
“怎么了?”杨衔站在炭盆前暖手,笑着说,“发什么楞?”
郗住风诧异道:“今日是年三十,您怎么回来了?”
杨衔拿着热帕子擦手,含糊地说:“吃了饭才回来的,我才不跟他一起守岁。”
她说着抬了眼,“刚刚云丹说你晚上吃的不多,我们一起吃些吧,我带了……陛下赐了道鹌子水晶脍。”
“大人?”郗住风放下了书,刚要下榻就被杨衔拦住了。
“抬张小案来,”杨衔回头吩咐着河梁,“收拾完你们就休息去吧,给你的礼在徽鸣那儿,你记得找他要。厨房里煮了饺子,叫大家一起吃。”
河梁喜笑颜开:“多谢主子,主子今年可要比去年封的多。”
杨衔撂了帕子笑骂道:“去年在边关吃沙子,能给你封十两就不错了。”
几个近卫抬了张小案进来,案上摆了一攒盘的雕花梅球儿、红消花、雕花笋和蜜冬瓜鱼儿蜜饯盘子,又是鹅肫掌汤齑、螃蟹酿帐,添着酥酥的火腿炖猪蹄,中间围着的应当就是杨衔说的那道御赐鹌子水晶脍。
郗住风略微有些无措,其实她在杨衔府上吃年夜饭的时候便已经讶然那些菜色了,想不到眼下再吃,竟又奢华了起来。
“怪说朱门酒肉臭……”郗住风手抚着胸口。
近卫都走了,婢女也散了,杨衔在一旁烫着酒,哼了一声:“日日山珍海味你也没少吃啊。”
“实不相瞒,”郗住风喟叹,“若非吃得太好了,下官也不至于还住到今日。大人真是豪富之家。”
左边还摆了一列红丝博饪,面和虾肉一起糅合成的,擀得劲道,滚水沸煮,用虾子鸡丝做浇头,堪称香气四溢。
郗住风已拨了一小碗,等着杨衔过来。
“那还日日一副被我强留在此的表情。”杨衔拿着酒坐到了郗住风的对面,“仿佛我是什么流氓土匪一般,你成了戏本子里的压寨夫人。”
郗住风掩唇笑了,眼波流转,透亮狡黠:“我朝风气委实开放,想来具是前朝女帝与摄政王所开此风先河。”
“那位女帝吗?”杨衔倒了酒也来了兴致,捡起筷子,说,“我也听过她和异姓王过从甚密,同吃同睡。还以为只是史书闲话一笔。”
“真真假假谁又能真知道虚实呢?”郗住风挑着果脯吃,“就像我朝,不也有诸多流风韵事。”
“我朝?”这杨衔倒不知道了,她约摸有十年没在京都,“什么事?”
郗住风抬眼盯着杨衔,抬手向上指了指,一脸讳莫如深,半真半假的说:“那两位啊,听闻是同母异父,父亲更是不知,据说是霸王硬上弓……”
“哈?”杨衔筷子一顿,“这种揣测真是……让人啼笑皆非啊。”
郗住风微微一笑,拇指摩挲着衣摆,故作无意:“大人难道了解……”
“住风啊,”杨衔警觉了,夹着菜吃,慢条斯理地说,“试探的话,今日就不必了,不然可太没意思了。白叫我跑回来一程。”
郗住风眼露无辜,漉漉地瞧着杨衔,在对方含笑微怒的对视里,最终抬了手服软:“是我不该如此。”
“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杨衔看着郗住风,给她倒了半杯酒,认真地说,“住风,你我相识的第一年,不如我们互相坦诚一下?”
郗住风扶着一酒盏:“大人刚刚不是还说不必了吗?”
这话又被打了回来,杨衔放下了酒壶,点了点头:“不愧是郗住风啊,刚示了弱,嘴上也不肯饶三分。”
“世事易变,”郗住风端起了酒盏,“不过短短几月,谁承想还能和大人同桌吃饭,同塌而眠。”
杨衔眼中满是笑意,探究地注视着郗住风,说:“遇到住风,方知世间有倾盖如故。”
二人倾盏一触,瓷盏清脆碰响,具是一笑,饮尽了杯中酒。
“大人好风一程,助我蹬青云。这是恩。”郗住风说,“我不会忘。”
二人推杯换盏,又饮了一巡。
“那日让你跪了三日划皮割肉,这是仇,”杨衔目光停在郗住风肩上,又缓缓提到了她的脸上,含了酒,又给郗住风倒酒,对视着,“你也不会忘。你这个人就是这样,恩仇分明。怕是心中与我早是两清。”
郗住风唇沾了酒,饮罢,微笑地说:“大人说过了,今日不说这些的。”
“难道是我起的头?”杨衔挑眉,又添酒饮去,终了摇摇头,从袖中拿出了一个盒子,推给了郗住风,“给你的,新春贺礼。”
郗住风酒意熏面,睁圆了眼看向杨衔,竟生出了几分手足无措的意味来:“大人,这礼……”
“不打开来看看吗?”杨衔放下酒壶,舀着博饪,“我可是用心挑的。”
郗住风垂眸片刻,摇了摇头,说:“下官怎能收大人的礼物?不行的,这是不行的大人。”
“不行的事你都做了多少回了?”杨衔叹了口气,放下了筷子,递到了郗住风面前,“至少打开看看吧。”
郗住风抿了抿唇,接过了盒子,轻轻打开了。
只见檀木盒子里静静躺了一根蓝宝石簪子,似乎打开的一瞬间,那蓝色就幽幽地流光溢彩于屋中。
这是一根样式简单的长簪,水滴样妍丽幽静的蓝宝石嵌在银点翠里,簪身还扣了一粒圆润的南珠。
堪称光彩夺目。
郗住风承认自己已然移不开目光了:“大人,这实在是……”她掩了掩唇,“很漂亮,下官……可能不舍得还给您了。”
郗住风放缓了呼吸声,心间涌起一股滚烫的情绪,呼吸悄然的战栗着,在砰砰的心跳声中,她再一次感受到了温暖。
簪子的意味是不同的,作为新春的贺礼,送给女子,无论是作为长辈还是同辈,都会带有一点看重的意味在里面。
“我猜到你会喜欢它。”
杨衔没有错过郗住风的神情,果然,十七八岁的年纪,郗住风无论是以前在杨府还是后来当了大理寺正,摆脱了司狱身份后,也是喜爱那些衣服首饰的。
初见时,她便那么珍视的褪下了身上的珠翠。
郗住风,她才不是什么大理寺屠户。杨衔心中生出太多复杂的情绪来:“我帮你戴?”
这种情绪像是被长满倒刺的花枝密密麻麻的缠绕着,带着细碎的疼。
郗住风指尖点在蓝宝石上,抬眼看向杨衔,半晌,说:“那就有劳大人了。”
在静谧的雪夜里,浮光如碎玉,碳火作声。杨衔绕到了郗住风的身后,将烛台放到了一侧,掌心拨着郗住风的下颚,要她看向了窗。
娟白的窗面上,身影被光映其上,杨衔扶着郗住风的发髻,斜簪入了云鬓间。
此窗似镜,人影窥心。
郗住风回首时眉间悦然,五指轻扣杨衔的虎口,仰面诚恳地说:“大人,真是极好的人。”
“郗住风……”杨衔瞳仁无声的紧缩,郗住风用那双柔软纤细的手,掌心扣着杨衔的手掌俯身,湿润微凉的唇便贴了一下——
在杨衔指尖。
杨衔耳边顷刻无声,徒留心间震如雷鸣,春暖覆身,难以言说的刺激酥麻从尾椎蹿起,雀跃欢腾遍了周身。
雪如碎玉投窗,溶溶灯影,郗住风匆匆松开手,侧身扶住了酒壶,遮拢了眉眼的真切,更望不透眸底的心绪。
她要倒酒,手腕却被一把抓住了。
杨衔没有作声,忽然发难,曲臂撑身,边把人拉入了怀里,她顺势坐到榻上,将郗住风拢在了臂弯与支起来的腿间。
杨衔俯身,挡住了郗住风的视线,要她眼中只能看到自己,“郗住风……郗住风。”
杨衔不知为何唤了一遍,再一遍,眼中是炙热的狠厉,和一点莽撞的懊恼。
郗住风抱着酒壶,不经意漏下的三两滴酒色沾染嫩白的颈,一片凉意,她启唇要说什么,终究只是一笑,依窝怀中犯了懒。
今日喝了太多的酒。
“说话。”杨衔轻轻晃着她。
郗住风眼帘垂了一半,仍是沉默。杨衔却不肯要她含糊过去,从她手里拿过了酒放到桌上,要解郗住风的衣。
郗住风也不恼也不拦,坦坦荡荡的抬了手,眉眼清妩含笑,唇边温热的气息仿佛抚过杨衔的耳畔。
杨衔便觉得无措,松了郗住风的衣襟,拍着她的腰,说:“诚心不说话了吗?”
“我醉了,”郗住风口不应心,“喝醉的人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杨衔愣住了,良久说不出话来,她清楚的明白了郗住风有一点懊恼自己刚刚的行为。
“喝醉真是个好借口。”杨衔冰冷狠厉的吐出了这句话,却有着浓浓无奈压在眼底。
她低头看着郗住风,神色变幻莫测,微微眯着眼。
蜡烛将要燃尽,郗住风扭头看去,烛火跳动,在余下融了的蜡油里明灭晃动,骤然暗下。
“杨衔……大人,”郗住风低声说,“新年快乐。”
忽然,灯火万家,鞭声大作,原是新岁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