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嫩敷红,花倚朱阑里住风。郗住风,如水芙蓉面,若风扶柳梢水挽莲花,风姿绰约者。非海棠梨花之貌不当此二字。”
杨衔坐在亭中,残荷雨声里沸水嗡鸣,她掌着装黑棋的玉碗:“我知道你。秦怀麾下的一条好狗,掌刑,心狠手黑,人称屠户。”
秋寒风刺,亭四面落下了竹帘,帘外雨水瓢泼,覆上青瓦又成了一道雨帘,人声很不真切,要极仔细才能听得清。
郗住风浑身湿透,控制不住的打着颤,她跪在亭前,四面湖风砭骨,冷的几近麻木。在这里,滴水未进,跪了三日。
她知道这话的意思:“小人面黄肌瘦,担不得这名字。”
这位大理寺臭名昭著的司狱,明面上只是个不入流的末流小官,却有一手一流的审讯技巧,人皮做布,捻针走线之下万物皆栩栩如生。
秦怀麾下第一酷吏。
却很少有活人看见她的真面容,原来不过是个羸弱女子,杨衔第一眼见时,郗住风不曾抬眼,她便也险些看走了眼。
混在秦怀的小妾中,不施粉黛,眉浅如澹烟一缕,乌鬓愁容,泪坠双睫,揪帕捂心咳声缠绵。问话的人一时大声,她便侧面背灯偷揾眼角残泪。
若不是她抬眼一瞬,露了狠戾,杨衔都快要被她凄惨的故事骗了去。
残风展书,杨衔无不讽刺道:“秦怀活着的时候,知道家中有一位,家破人亡逼良为娼,夜夜咳血日日流泪的美娇娘在府中吗?”
隔着竹帘去看人影削瘦,跪在庭外,无声的弯了脊梁。
“自然知道。”郗住风道,“许安,大理寺书吏,确然死于我手。我救不了他,但救了他的女儿?”
“哦?”杨衔面露兴然,“难道是偷梁换柱?怎么这么狠?秦怀你也啃的下去?”
“小人倒也没有愿意牺牲到这种地步,让她假死脱身罢了。我在秦大人府中冒名顶替是为了……替秦大人办事罢了。”
“也是给自己留条金蝉脱壳的后路吧?这样的小伎俩你也使得出?真不愧对秦怀麾下一条恶犬,”杨衔言语冷峭:“难怪秦怀败了。”
“小人知道这招不齿,可正是这样的小伎俩,若非今日小人时运不济,便成了。”
“我可没说不齿,毕竟救了条人命。杀了人家父亲,又救了她,真不该说你善还是恶了。”
杨衔冷哼一声,心里知道郗住风说的没错,若非今日自己心血来潮走了一遭,怕是真抓不着这个屠户。
郗住风叩首,“小人素闻大人威名,早有仰慕之心,今得遇大人,犹如久旱逢甘霖,愿为大人马首是瞻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投诚总要拿出诚意来吧。”杨衔不耐烦的捻着棋子玩,“翻来覆去一句话讲个没完,有什么意思?”
她饶有兴致:“不如先改个名?从今日起,叫昭昭?”
郗住风艰难的听着,在轰隆的雷声里,沙哑地说:“日月明亮谓之昭,清楚明理谓之昭。小人行阴私之事,歹毒之招,怎敢称昭。”
杨衔哗啦啦的撩起棋子又翻手倒回玉碗,她抬眸,目光穿过袅袅的茶烟,从竹帘的缝隙间抵达郗住风脸上。
“叫吗?”
郗住风艰难的喘息着,她浑身冰凉,在雨水里冷的直发抖,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叫什么名字不重要,不过是杨衔要的投名状。
杨衔也知道,眼前这个人跪在这里,心却没有跪下,只有秦怀那种傻子才以为自己掌握了屠户,她不会当任何人的狗。
可杨衔偏偏要她成自己的狗,这样两面三刀的人,只有变成狗才能忠诚,一条狗的名字,只能主人来取。
“小人,”郗住风的头重重地磕下,“不配。”
杨衔几乎要笑出声了,玉碗被放回桌面,发出轻微的声响,她揉了揉眉心,叹道:“可惜了……”
最后的耐心也所剩无几。杀招已露端倪,这种狠辣小人还是不要留着为好。
郗住风一凛,膝行几步,几乎近了竹帘:“大人!大人!”
“大人!小人的诚意不在名字,”她低头解着衣带,雨水早就浸透了她,被雨水浸的发白的手匆匆扯着衣襟。
杨衔挑高眉毛,向后歪着身子,从竹帘的缝隙向外看。郗住风的身影在竹帘间,只露出半个肩。
郗住风一层层剥开自己的衣服,大雨冲刷下,血水很快便被滚去,在洁白的肩上,隐约可见斑驳的划痕,像是用指甲硬生生扣出来的一样,伤口却又格外深格外明显。
那是,一个“衔”字。
“小人的诚意不在名字,”郗住风手撑在地上,在杨衔惊诧的目光里,抬头,一字一顿道,“而在,血肉之上。”
她不愿改名,便只有如此说服旁人相信自己这种背叛旧主之人。
在京都,站错队并不可怕,只要及时俯首称臣便还有一线生机。她这种小吏,不站队才会早死早超生。
轰隆,惊天雷声落下,电闪雷鸣,银白的闪电下,她苍白的面仰着,和渗着血的伤口辉映,一时竟美得惊心动魄。
杨衔忽然笑了,笑声越来越大,她站了起身,隔着竹帘,居高临下的俯视着郗住风。
“大理寺狱屠户,名不虚传。”杨衔故意似的,轻声说,“你说服我了,你——活下来了。”
郗住风这才心中一松,连日沉珂一并涌上,凭意志力的支撑一下就垮了,几乎一瞬晕了过去。
杨衔推了一下竹帘,从椅子上扯过披风,甩到了衣冠不整的郗住风身上,高声道:“来人!都别愣着了,救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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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鸣领着大夫走进来的时候,杨衔正坐黑漆圆椅上喝茶,内里的婢女挑起珠帘走了出来。
“大人。”婢女微微欠身行礼,“已经换好了。”
杨衔玩着手里的墨玉狮子,对徽鸣说:“给她把把脉,我事要她做,让她快些醒来。”
博山炉里燃着安神香,此处只有躺在床上的女子用的上,垂帷遮了大半的日光,里头的人抱着一角被子蜷缩着贴在墙上。
杨衔站在大夫身后,示意徽鸣退下,郗住风到底是个女子。
对于郗住风,能从自己手下人眼皮子下做出坑蒙的事,这份胆大,便是了不得。更何况杨衔后来查了许安,大理寺的一个老主薄,为人刚硬,过刚易折。
确实如同郗住风所说,她救不了许安,秦怀早就想杀许安了。秦怀好色却不急色,所谓貌美女儿只是借口。
这个貌美的女儿被掳进了秦怀府里,后面的事情,如何偷梁换柱的,个中缘由,却不太清楚。
许安的尸体记档,确实是郗住风记的,但所谓受尽折磨而死恐怕存疑,许安的女儿,找遍了满院子都没有找到,追查下去,十分干净。
想来还是活着。
至于众人一口咬定,后院住着一个哭哭啼啼的美娇娘。看来这个人早就是郗住风,她和秦怀暗通曲款,恐怕是在给秦怀干脏事。
这个女人不仅胆大,心也细,更是心机深沉,难得的审时度势,说跪就认输服软,一点也不含糊。
这样的人,值得留下一命,更该一杀。
老大夫看了一眼伤,伤口已经被裹好了,他掀了一角瞧了片刻,眉头便皱紧了。
“这是谁给处理的伤口?”
“我处理的,”杨衔说,“伤口淋了雨水发了炎,不及时处理怕恶化。”
“呃……”老大夫斟酌了一下用词,“确然如此,只是大人处理伤口时未免有些不太温柔……这位姑娘身体底子本就不好,又是高热昏厥的,幸好,如今还能活着。”
这话杨衔听着怪异,就差明说她处理伤口太粗暴,郗住风现在还能喘气真是命大了,杨衔不悦的啧了一声。
老大夫赶忙说:“无碍无碍,老夫开几贴药,日后小心补着身体就好了。”
“我有话问她,有事她要做。”
“啊……这,这个,”老大夫见杨衔面色冷然,叹了口气,道,“那我便给这姑娘扎上几针。”
郗住风跪在杨府三日,又淋了一场大雨,她本就身娇体弱,兼之心事重重惊惧非常。是以那日杨衔松了口,她便卸了心间一般的石头,当即昏睡了过去。
果然不到半刻钟就起了高热,府里的婢女赶忙通知了杨衔,请了大夫,加上杨衔本就有话要问,这下倒是一起解决了。
郗住风躺在床上,半梦半醒间周身疼得打颤,面白如纸,肩上燎起得疼让她颈周冒着冷汗,齿间颤颤,隐约听到了几声呓语,好似在唤什么人。
杨衔正要仔细去听,便见郗住风死死的咬住了唇。
老大夫惊呼:“哎呀,这可不好喂药啊。”
杨衔说:“掰开灌下去。”
灌了一盅药下去,老大夫又行了一边针。
杨衔靠在窗边一边听徽鸣说事,一边看着老大夫瞧病。她如今升了官,成了大理寺卿,一时要棒打落水狗,收拾收拾政敌余孽,一时要扫清秦怀留下的多年积弊,其实并不清闲。
“再灌一轮药,要是还不醒,我便要先去一趟大理寺。”杨衔说。
老大夫知道杨衔的脾气,不敢多劝,心里暗暗觉着奇怪,以杨大人的脾气,竟会对这么一个病弱的美娇娘如此狠心。
婢女抱着郗住风的肩灌药,许是刚刚杨衔的目光太过锐利,婢女顶着这样的压力不免急切,汤药不慎淌了些进到郗住风的鼻腔里。
郗住风只感觉口鼻都被堵住了,本就炙热难熬的胸膛更像被火烤着一样,呼吸不畅,病的浑噩,没有章程的挣扎着,失手掀了碗。
碗碎在地上,声音格外清脆突兀。
“哟?”杨衔被这动静惊了一下,抬手打断了徽鸣的话,转身走近了床铺,“病了也这么能折腾?”
郗住风透不过气似的喘息着,整个人软绵绵的倒在婢女怀里,半敛着眸,睫毛上又坠着泪珠,药沾湿了她的衣襟,沾染在白玉一样的锁骨上。
手掌拽着衣角衣襟,沙哑的咳了几声,人却是实在的醒了过来。
“大人……”郗住风努力调整着呼吸,倒了好几口气,才小声说了句完整的话,“可是有什么事要小人去做。”
不过是片刻,她已然神思清明,抬眸时分外平静。
杨衔拎着水壶泄了一杯茶,说:“我没有多少时间等你养病,后日刑部就要把秦怀提走,有些事,我一定要知道,他嘴严。”
郗住风从婢女怀中撑起身子,对婢女露出个歉然的笑,抬眸望向了杨衔,笑了:“那就是要用小人了。”
杨衔将茶碗放到了窗边的小榻上,示意婢女引着老大夫退下,指了指床尾叠着的衣服,说:“收拾一下,一刻钟后出发,去大理寺狱。”
郗住风双掌叠在眼前行礼:“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