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你不害怕吗?”
“我也害怕。害怕有一天,”她环视了一下周边的黑暗,“这个世界如此脆弱、单薄,看客的三言两语就能使之崩塌。一颗,写作者的惶恐的心。但我也遇到过好人。”
“什么样的好人?”
“我很喜欢举例子,给你举个例子吧。下己,你有想过一直做学术吗?”
“我不了解,所以,也没有什么想不想的。”
“我遇到过一个跨专业的前辈,机缘巧合,她给我们分享过一则她和她曾经的校友后辈的对话。那位后辈说起做课题时的焦虑,对创新性的焦虑,前辈拍了拍她:没关系的,就应该这样。后辈有些疑惑,问何出此言。前辈说,只有真正地和创新性打交道,才会真正地关心创新性,从而产生对创新性的焦虑;而且,创新性是伴随所有学者的研究生涯的问题,若真有一天停止了对创新性的追问,那才是灾难。所以,我遇到的好人,就是像这样的仁慈的前辈。”
“告诉你,写不好也没关系吗?”
“差不多吧。有些人拥有丰富的感知力,有些人能进一步把她所感知到的东西再创造出来,还有些人能把她所创造出来的东西让更多人感知到。无论如何,要先有一个初稿。默默无闻也好,技不如人也罢——这是我听别人说的——做该做的,务实十年。”
“如果不写,会后悔的吧。”
“大概。”
“姐姐。”
“嗯?”
“我还记得,我刚来那会儿,‘你应该比我大不了多少吧……我可以叫你姐姐吗?’当时你还比较内敛,对我说,‘已近不惑,你应该叫我阿姨。’我就想啊,三十多岁啊,正年轻呢!就是姐姐!姐姐,我是被选中的吗?”
“可能吧,我这样一个已经厌烦了故事的人,和你这样一个故事爱好者相遇。”
“为什么厌烦?”
“因为无趣。你会因为她们的人生而感到无趣吗?”
“不。我觉得他们很无趣。”我在手心里比划人字旁,姐姐低头笑了。“现在我对我的故事更感兴趣。”
我有种预感。黑暗处要有变化。但愿不是成嫏。
第一次,黑色的水面上出现了亮色,是波光粼粼。很难想象,你看不到光源,却看到了水面上的反光。我看向姐姐,她望着它们。
“姐姐,我有个可能比较蠢的问题。”
“讲讲。”
“我完全不知道文学有什么用,我妈让我看的那些经典文学,不就是小说嘛,也是故事呗,和我现在经历的也没什么本质区别啊。刚来的时候我只顾自己爽不爽,后来也知道了——理解人生,所以都是故事,哪有什么高低贵贱啊……”
“无论哪种艺术,它们都有自己独特的形式美,这种美不是世俗中的审美,审美是驯化,我说的形式美是自然存在的规律,它就在那里等你发现,等你利用,再去创造。更重要的是,艺术之中那些没被明确讲出来的东西,这就是意义。”
水面上出现了更多的光亮。
“抱歉,下己。”
我从水面收回注视,转向姐姐。听到她继续说:“我还是成为了一个辩护者。因为你快要走了,抱歉让你听到一些说教之话。下己,这个世界并非和你没有关系。你之前觉得大家都是工具人,那时候我问你,是否想过、在你的生活中是否想过,她们是客观存在的。她们的存在让你的世界成为可能,不然没有参照,你如何确认自己?不妨多一些感谢——我不是说知足常乐,而是——把自己当做主体,同时乐于别人的参与。我现在依然这样认为,不管是在这里,还是在你原来的地方。”
“我也记得,”我模仿起姐姐当时的淡薄模样,复读机道:“被放逐,也得到了出走的机会。你要好好感受、好好看,你还要回去。”我的记忆力一向很好。
我还记得很多。“姐姐,我很喜欢这里。”
“喜欢蹲监狱吗?”
“哎哟,哪有。这里可不是监狱。你看啊,这里是你的世界,你编织的世界,我从不认识你,却因为你来到这里。当然,也有我自己的原因。重点是,我们建立了联系,我体认你的爱、你的痛,你也为我拾起我的碎片,我们一次次重逢,这里分明是神域。可是姐姐——我很喜欢这里——我想家了,我想回去。我累了。我知道,她们必须得经历,我也一样。”
“你得去过你自己的生活。”
是夕阳。我们在雪岸,隔着湖水,看到了晚霞。小说中的环境描写,或许不是果,而是因。时候到了,就发生了。
“嗯。”
“下己,我们的行动受限,所以总是在说话。现实之中,人与人的互动,对他者的回应,都很珍贵。你能做的有很多。”
可为什么舍不得?
公主一般的暇娅,在脱离泥潭后走向另一个泥潭,尽管是有理想的眠乃的泥潭,坚强的暇娅、多难的暇娅,同样受苦受难的胜华,她们对我有意义吗?女性的历史,从来不缺少苦难的形象。我也打乱过剧情:因为成嫏“恨铁不成钢”的“娇妻”选择,我去做那个“嘴替”;也曾因为一张宴会照片穿越到车祸之前,过早地与男主之一遭逢,而引发了更混乱的后续——这是我不曾讲述的故事。我不曾吐露的,是我跌坐在池塘边,看着救了我的朋友沉下去,她名字中的“阳”,成了我在每一个晴天的阴影;还有我的无能为力——即便是重生般地回到爱人失忆之前,也改变不了他终将忘记“我”。
I’m so tired.
厌倦了“爱情”故事,厌倦了每一个笔下的理想男性,厌倦了现实和笔下同样为女人打造苦难,厌倦被男性道德绑架的角色,厌倦她们成为伥鬼。我厌倦的——
“为什么那么多古代爱情故事?我是指现在的人,写古代的故事,而且既不纪实,也不反应现实。”
“因为允许。”
“你是说审查吗?”
“下己,你看过《西游记》吗?”
“我只看过电视剧,没看过小说。”
“没关系。那你觉得《西游记》怎么样?”
“不错,我觉得很好。”
“怎么个好法?”
“我可能讲不清楚,类似于,可上可下、可大可小的感觉。”
“雅俗共赏?”
“差不多。就是——我把它当作奇幻的、玄幻的、神仙的、妖魔鬼怪的……反正就这一类,我把它当作这样的故事来看,看得很有趣;但我知道有人研究它背后的隐喻,反正就像解码一样,可以把当时不能写……对,不被允许的东西,把这些东西解读出来,让现在的人看到当时的社会信息。当然,我也有个疑惑,就算我们看到了当时的社会又怎样?我知道它烂、它不好,然后呢?通过这种方式找优越感?这有什么用呢?进步不是应该的吗?姐姐,你觉得呢?”
“封建社会,你首先知道了一些不平等明显存在,这种算是共识。然后我们利用这种不平等、禁忌,去制造冲突、去表现张力、去书写超越,这就是你会得到的快感。”
——我厌倦的,只是快感而已。我极其厌倦的是当我知道:女人被压抑在父权秩序中数千年,不管是文化的还是身心的,如今问题凸显出来,你想用几句话就可以解决,哪有那么简单?
我还厌倦,故事只是故事而已。个人的经验如何不成为抽象的观念,个人的经验如何变成具体的共情,以及,如何在社会的意义上更具有适用性——这些,姐姐说,她是幼稚的。
所以,在来到这里之前,我到底在沉迷什么?可能是在代入角色,自由的想象冲破我尴尬的生活,似乎那样我也赢得了“幸福”的人生;可能是在逃避成长,不否定自身就难以取得进步,而人总是那么玻璃心,转而投向角色们轻松的人生,或许不轻松,但她们总有兜得住一切的魄力。
“下己。”
晚霞很盛了。很突然。
“嗯。”
“你回去以后,不要想着要做多么大的改变,或者要做多么大的贡献,你懂我意思吗?”
“你是在说影响力?”
“嗯。曾有段时间,我接受不了自己写过鄙劣的言情文,中产的爱情故事,就像在大街上上演小布尔乔亚。我接受不了那些记忆,也不敢面对当时的自己。但其实,我在开始写那些的时候,也没有忘记心里想说的话。可实践又是另一回事。但我忘不了,因为——‘我忘不了每一寸黢黑的皮肤、每一双麻木的眼睛,可能在公交车上,在天桥下面,在大厦的楼梯间……’甚至连出现这些念头都会愧疚——我凭什么如此判断,有什么资格怜悯别人,我又懂什么?”
她的泪目,也让我泪目,因为我知道她在说什么。
我确实有了改变。我是个没吃过什么苦的孩子,但也因为这样,我傲慢地认为“这个年代了还有什么苦难啊”,我也过于未经思考地接受了前辈们拼命发出的光辉为我照亮,愚蠢地认为本该如此,却忘记了我喝下的水没有一滴来自天然,全是血汗。同时,我无法为我的迷茫命名,我好像什么也不缺,但就是缺少些什么。我无法形容我的困惑和要求,哪怕可以描述,好像也不是什么必须要提起注意的问题。
姐姐说,这是某种“无法承受的生命之轻”——沉重,或许难以忍受;可没有重量,同样无法前行呢——要主动地锻炼、刷新自己,但不要被动地受苦受难。
我对成嫏说的话,也是说给自己听的:自由和所谓的安身之间,一旦弃了前者,失去的便是全部了。那看似安全、合规的安身之处,充满了被动的苦难,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如此,而那安身之处的“对立面”,永远是离经叛道的疯癫选择,同样,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如此。
“你回去以后,就过好你自己的生活,这就够了,而且很了不起。”她的鼻音上来:“不要悲情——要脚踏实地——把那些留在故事里。”
我不喜欢看到她伤心。“可是有位姐姐告诉我,人物的深刻程度不会超过作者真正吃到的苦的厚度。”
她笑了。
我忘记了我的母辈的牺牲,或者说我不曾知道我的女性先驱者,但我不得不低头向脚下,因为我站在了她们的坟墓上。
“我要走了。姐姐。”
“恭喜你呀。”
“日日下雪,再也看不到这样的晚霞了。”
“对不起呀,把你留在这里这么久。”
“你会消失吗?”
“不会。”
我转头看她,“那些故事会消失吗?”
她只笑。
“压力那么大,为什么还在写?”
“为了……游过来的小鱼。”
“姐姐,你没有错。”
“我知道。”
“姐姐,你有没有觉得,我们现在很像在等待这个世界灭亡。”
“夕阳无限好。”
“只是近黄昏。”
“下己,祝你——所遇文字皆是真心。”
“姐姐,我们会再见的吧。”
她只是笑着。雪岸成了橙红色,我想起坐在高坡上看天边的初初。她在想什么?
嗯。总会重逢的。
“姐姐,我能不能写出一本伟大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