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后扶着长御起身,走到错金博山香炉旁,俯身用手轻轻一扇,一股淡淡的檀香便扑鼻而来。
“皇帝如今都快三十了,不小了,先帝在他这个年纪,皇子都已经可以成群的跑了。皇帝任性,做事也不计后果,你在他身边总要劝着些,就是为了子嗣,也总要去顾顾旁人的。”
我看着香炉上烟雾袅绕,面上不禁苦笑,说道:“唯,回去以后,妾定会再劝谏主上!”
她略略消气,又转身对着我道:“让皇帝雨露均沾,你自己的恩宠也有,又可以为皇家开枝散叶,还可以保后宫太平,于你于皇帝都是好事,这个道理你要明白。”
我复又叩首,说道:“妾明白,谢皇太后教诲!”
“我累了,你退下吧,今日之事怎么处理,心里要有数,别再闹得后宫不得安宁!”
“唯,妾告退!”
离了长乐宫,皇太后这这番话我始终记着,心里总有些不痛快。我是做的不对,可皇后做的就对了么?
皇帝雨露均沾固然重要,可到底也要她做的事能入得了皇帝的眼才行呀。因自己的失宠而谋害他人,这难道就应该是后宫的生存之道了么?
入夜,一番巫山**之后,依偎在刘彻怀里,我将皇太后的意思转达给了刘彻,又特意避开了与皇后有关的部分。
“你真的希望我去宠幸别人?”他揽着我道。
方才的愉悦忽然一扫而空,我心里有些纠结,也不知该如何回他,遂背过身去不说话。
他转过身来又将我抱住,轻声道:“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我想了许久,又接着道:“我是女人,自然不希望自己的夫君去宠幸别人,可在帝王之家,我也知道,你不是普通人,你身上担得是家国天下,我不能那么自私,你对我已经够好了,我不能太贪心了。”
“所以你还是想把我推给别人?”他径自问到。
“如果我不能为陛下诞下皇子……”
我尽量调整自己的气息,语态平和道:“那么,为了国祚,陛下去宠幸别人,也理所当然……”
刘彻突然翻了个身,随即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只是妾有一个请求!”我不动声色地将眼角的泪渍抹去,又继续把话说完:“不管陛下喜欢谁,宠幸谁,都不要让我知道,我不知道,就不会难过了。”
沉默良久,他将我的身子掰正,侧身看着我道:“话说完了,你高兴么?”
我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也不敢直视他,只将头偏向一边,不再看他。
他又将我的头掰了回来,直视着我:“你说了这些话,你觉得我高兴么?”
被迫与他对视,令我心里发麻,身上各种不自在,只好往他怀里钻。
他没有理会我的逃避,继续道:“你明知道把我往外推,你不高兴,我也会不高兴,为什么还要这么做?为了让别人高兴?”
“因为天下需要一个皇子!”我道。
他微怒道:“这天下是朕的天下,要不要皇子朕说了算!”
“那陛下不需要皇子么?”我继续反问。
“要!”他说得斩钉截铁,又将我拥紧了些,在我耳边旖旎的道:“可我说过了,我只想要咱们俩的孩子。”
“可是皇太后……”我舍不得把他往外推,却仍旧有些顾忌皇太后。
“你说过了,我也知道了,其他的你不用管,有我呢!”
皇太后的意思我已经转达了,该劝的话我也劝过了,剩下的就是刘彻自己的事,我管不了。
刘彻说的对,把他推给别人,我不高兴,他也不会高兴,这种损己利人的事我可不想再做第二遍。我不敢要求他除了我谁都不要,却又自私地期盼着,在彼此浓情蜜意的时候,他的孩子皆由我出。
不论是家事还是国事,刘彻都喜欢独断专行,不喜欢别人干预他,哪怕这个人是皇太后也不行。
元光四年五月,丞相田蚡迎娶燕王的女儿,皇太后亲自下诏,要列侯和朝中亲贵都前往祝贺。因田蚡与魏其侯窦婴素有过节,众人一向趋炎附势,拜高踩低,在婚宴上屡次巴结田蚡,轻慢窦婴和其同伴灌夫,惹灌夫不快,生性耿直的灌夫几杯酒下肚,公然在席上发作,指桑骂槐,大闹婚宴,原本是喜事一桩,最终却闹得不欢而散。
田蚡自然不肯罢休,抓住灌夫就要处死,窦婴为救灌夫,多番向田蚡求情无果,最终上书刘彻,分析了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言灌夫所为并不足以判处死刑,恳求刘彻出面搭救,涉及太后与国舅的家事,刘彻也不便出面,最终决定让窦婴和田蚡到东宫公开辩论此事。
东宫廷辩,田蚡揭露灌夫以及颖川灌氏一族横行乡野、鱼肉百姓的罪证,欲置灌夫死地,而窦婴极力夸赞灌夫长处,灌夫只是酗酒获罪,不应将别人的罪行强加在他身上,同时也揭露了田蚡贪污受贿的诸多恶行。刘彻询问诸位大臣的意见,以郑当时为首的原本支持窦婴的臣下,都首鼠两端,不敢发表自己的真实意见,令廷辩一度陷入僵局。
皇太后见弟弟被人欺负,以绝食要挟刘彻,逼迫刘彻为田蚡做主,刘彻无奈召郎中令商议,命御史彻查灌夫过往的罪行,与窦婴所说诸多不符之处,窦婴由是被人弹劾下狱。灌夫以灭族之罪论处。盛怒之下的刘彻,当即就将郑当时贬成了皇后詹事。
事件持续发酵,窦婴请族子上书刘彻,言有先帝遗诏,事有不便,可便宜论处。皇帝诏书一直都是一式两份,一份在尚书留档,一份下放给臣下,以此确保诏书的真实性,然刘彻翻遍尚书,也未见存档,窦婴所持遗诏的真实性存疑,再遭朝臣弹劾,言窦婴矫诏,罪当弃市。
建元新政时,时任丞相的窦婴因支持新政,惹怒窦太后而遭贬斥,这么多年刘彻虽未再重新启用他,对他却还是敬重的,顶着多方压力,迟迟未有定论。
正在刘彻焦头烂额的时候,主父偃给刘彻呈了一份奏书,是江都国相董仲舒宣扬天人感应的草书,言建元六年间的辽东高庙和长陵高园的两次大火是上天对刘彻不满的警示,纵然事情已经过去多年,但此时让刘彻看到这种言论,无异于火上浇油,当即召太学儒生讨论,董仲舒的弟子吕步舒因不知此书是董仲舒所做,直言此书乃大愚之作,正中刘彻下怀,刘彻当即下诏,将董仲舒下狱赐死。
此事与我无关,但却与卫青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我终是不放心,遂召卫青入宫。
时值处暑,正是秋日里暑气最盛的时候,海天云蒸,就是坐着不动也汗如雨下,蝉喘雷干,闷的人透不过气。
“我这殿里孩子多,用冰少,不敢贪凉,你要是热,多找两个人给你扇扇!”我抱着昭华道。
“无妨”,卫青说着,伸了手过来:“来,舅舅抱!”
我将孩子递给他,接过宫人手中的便面亲自替他扇了起来:“婵儿最近怎么样?”
成婚已经三年,好不容易怀上身孕的公孙婵却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意外小产,既伤了心,也伤了身,卧床了月余也不见好。
卫青的面色沉了一下,摇摇头:“还是老样子。”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多陪陪她,会过去的,你们都还年轻,等她身子养好了,有的是机会。”
卫青笑着点了点头,又继续去逗怀里的诸邑。或许是因为公孙婵小产,让他失去了一次做父亲的机会,所以他对小小的诸邑公主会格外偏爱。
我理解他,却也无奈。只好另外换了话题道:“主父偃的状告董仲舒的奏书,你事先可知道?”
“知道!”他一边逗弄孩子,一边道:“他之前给我看过,希望我能代为转呈陛下,被我压了下来。”
我微微蹙眉,问道:“所以他就自己想法子递上去了?”
“我这里行不通,他就自己另谋出路了呗!”卫青笑了笑。
“你之前向陛下举荐他的时候还说他智谋过人,可我实在看不出他的智谋在哪?投机取巧倒算一个!”
“阿姐对他好像很有意见?”卫青反问我道。
我心中不忿:“他偷书在先,钻空子状告董仲舒在后,怎么看都不是个光明磊落的人。”
卫青爽朗一笑,又道:“他有缺点不假,可看人总要看多面的,我与他交谈过几次,此人深谙国情,见解独特,确实有过人之处,不然我也不会多次向陛下举荐他了!”
“就是这样我才不放心呢!”我停下手上的动作:“现在田蚡和窦婴斗得厉害,陛下正在气头上,他这个时候揭人家的短,摆明了想要董仲舒死,董仲舒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陛下说杀就杀,等过些日子他气消了,又想起董仲舒的好来,到时候找主父偃算账,那时候主父偃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你可得离主父偃远点儿。”
“不会吧……”卫青表情有些呆滞。
“别说不会,陛下有多器重董仲舒你我都看在眼里,还不是说赐死就赐死,一个主父偃又算得了什么?”
卫青点了点头,说道:“昔日被陛下奉为座上宾,稍有差错就成了阶下囚,董仲舒如此,窦婴亦是如此,咱们确实是要小心点儿。”
“你明白就好”,我又继续替他扇着:“朝堂之上明争暗斗的多了去了,我就怕你年轻,又初涉朝政,比不得那些老奸巨猾的人,着了别人的道了。”
卫青点点头道:“我会小心的,你放心吧!”
想起刘彻对董仲舒的那些溢美之词,就这么将他赐死,我心中只觉得惋惜,怎么想都觉得刘彻的决定太过草率,董仲舒之才,世间不可多得,如果他因为田窦之争而迁怒董仲舒,那待此事一过,他势必会后悔,那到时候就什么都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