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朔 第34章 明烛天南

茫茫雪原上，穿着绿色大氅的黑发男人实在有些过于显眼，他只用坐在那里，浑身桀骜的气质便能很好地与刺骨的冷风相融，给人一种无端的压迫感。

面对救命恩人的请求，何疏虽心有疑虑，但还是乖乖地把力量借给了凌烨。

他本还想问什么，却突然被一段癫狂的笑声打断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原本安静的武空岚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与此同时，恐怖的黑色火焰刹那间从他周身燃起，它似乎以冰雪为燃料，眨眼间便侵蚀了整片雪原。

何疏惊恐地看着这一幕，一时间竟震撼地说不出话来，那些跃动黑色焰火下似乎有人脸在不断痛苦地嚎叫、挣扎、怨恨，根本不需要接触，便能感受到其中如附骨之蛆一般的冷意。他毫不怀疑，只要沾上一点，这火焰就能把他吞噬得一干二净。

在他的身侧，凌烨负手而立，不知在想什么。

当武空岚姗姗起身时，凌烨也有了动作。

他自然而然地抽出何疏的佩剑，缓缓将剑尖前指，对准了曾经的同伴。

“何疏，好好看着。”他低声轻语，“看看你的力量应该怎么使用。”

位于雪地两端的两个身影同时消失在了原地。下一秒，能撼动天地的波动从半空中传来，武空岚手执黑刃，双目一赤一墨，面上挂着恣意而张狂的笑容，重有千钧的一刀分毫情面不留，径直朝凌烨面部狠狠劈下。凌烨则不闪不避，剑身上灵气缠绕，两刃相交，之间却始终隔着一层薄薄的气，轻松卸了那原本所向披靡的黑色物质的攻击。

随后是更恐怖的、更纯粹的交锋。

武空岚一力破十会，不带任何技巧，刀刀火焰交缠，翻滚的黑焰如烛龙腾渊般跃起，精准地朝凌烨所在位置砸去。凌烨则频频闪身，身形如燕、轻盈地穿梭在猛烈的攻势之下，在他身后，地面与空间一同爆裂，足见这攻击之恐怖。

某个烛龙吐焰的间隙，凌烨从铺天盖地的黑色中高高跃起，借着转身的力道挥剑，打出了属于他的第一道攻击。

“东流水”

如水坝开闸泄洪一般的剑气滚滚砸下，竟硬生生凭这萧萧杀意与锐气，将黑龙间斩出了一道雪亮的口子。

飞溅的雪沫糊了何疏一脸，他跪坐在地，呆呆地望着这惊鸿一剑，不禁怀疑：这真的能由自己的力量打出来吗？

凌烨从空中缓缓落地，执剑挡在他的身前，他仰头而视，在刚刚落下攻击的上空，黑焰缭绕，将武空岚严严实实地包裹在其中，似乎正蛰伏。

“赢……赢了吗？”何疏结结巴巴地问。

“没有。”凌烨斩钉截铁道：“我们应该庆幸他现在能发挥出来的实力不足百一，否则我现在应该已经是一捧灰了。”

“啊？那……接下来要怎么打？”何疏紧紧盯着空中那蓄势待发的火球和快要烧到脚边的黑火，声音都颤颤巍巍起来。

凌烨轻轻抚过剑身，嘴角微微上扬。

“你可知剑道之中，何为契灵与踏破间的界限？”

何疏一愣，好不容易从从脑子里翻出来曾经背过的内容：“契灵即与灵气相容，化气为己用，然踏破为超脱己境，化天地万物为锋……”

“没错。”

话音一落，凌烨身上气势猛然攀升，连周身的气流都被调动着升起温来，竟让何疏有些不敢直视。

“这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借势’，借天地万物之势为己用。所以何疏，好好看着我用剑的方式。”

话音刚落，空中异变陡生，各处火苗须臾间蹿至几人高，武空岚身上衣物顺火苗燃烧缓缓飘起，让人想到古墓中亘古不变的长明灯。

他身侧锁链缠绕于臂，随后如箭雨般穿过火焰层层叠叠铺展绽开，跟随着凌烨的脚步，将他连同手中剑一同围绕其中。武空岚面无表情，一步一顿地踏足于冰冷而空洞的黑色焰火中，好似挥指间便能灭世的死神。

他的杀招也转瞬即至。

天地一色，万物皆无。

锁链包裹的范围内所有的一切瞬间被绞杀，空间、时间、生命、法则……一个巨大的空洞突兀地从世界之间碎开，空洞之内光芒似乎被截断，目能所见只有无尽的漆黑，让人……难以移开目光。

见到此幕，何疏艰难地将目光从黑洞上撕下，颤抖着呼喊了一声：“凌先生！”

整个扭曲回廊被这样的力量震裂，天空也开始层层碎裂，武空岚撩起遮眼的碎刘海，抬头望天，似乎在等待什么。

当第一把利剑出现时，武空岚身侧的火焰圈立刻空出了一片。

他烦躁地皱了皱眉。

随后是第二把、第三把……整整十六把剑，每一把高悬的利剑都如冬日初升的暖日，温柔而强大，不容分说地驱散了彻骨的寒冷，形成了一个更大的包围圈。

武空岚伫立在刺眼的光芒之中，黑色的火焰在他身上燃烧不止，丝毫没有要屈服的意思。

风拂过凌烨乌黑的长发，衬得他脸色有些苍白，高挑的身影寡然提剑从武空岚身后走出，拿剑背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可武空岚此人，向来不会受他人胁制。

连片刻的犹豫的犹豫都没有，武空岚猛地往抵住要害的白刃上一撞，随着凌烨后退的动作，黑焰陡然绞上了利剑！

原本的长刀变幻为一根根的长矛，从四面八方限制住了凌烨的动作，紧接着，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从长矛间探出，死死掐住了凌烨脆弱的脖子。

在暖黄色的沐浴下，黑色的发丝划过凌烨俊美的眉锋，和他上扬的眼尾。

“真是令人怀念的力量。”

凌烨仔细地盯着武空岚一黑一红的双眼，感慨着说。

被精准分割力量的十六把剑齐齐对准了武空岚，随着凌烨的心意嗡鸣起来，地面风雪交缠，金戈碰撞之声不绝于耳，绵延不绝的杀意凝聚于刀尖，向世人彰显着独属于君王的威压。

……

“先生，你说冷与热、光与暗、表与里、善与恶、现实与虚构……都是绝对的对立关系吗？”

“当然不是，你刚刚提起的那些，缺其一而无为，不过都是些相互依存的概念罢了。”

“这样啊，那我如果真的和你走向相反的道路，就不用担心了……”

……

记忆中曾经懵懂的少年逐渐离他远去，只给他留下了一个强大而令人怀念的背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逐渐比自己走得更远了呢？

凌烨伸出双手，任由长矛穿过胸膛，紧紧地抱住了眼前一时怔愣的武空岚。与此同时，十六把利剑齐发，一剑一剑，刺向武空岚的背后，将漫山遍野的黑火囿于一隅，一点一点地全部压回了他的身体里。

在他们身侧，冰冷刺骨的火焰与滚烫的冰凌交织，刻画着这天地一刹。

借冰雪之势，染剑意，耀四方，此剑阵为“明烛天南”。

……

“恭迎您的归来，您是真正的‘深渊之主’。”白发的魔女早已恭候多时，低眉顺眼地朝红雾中的来人行了一礼。

“不过您这次似乎花的时间有些长，”她歪了歪头，“是遇到什么阻碍了吗？”

听到她的话，男人一揽身上披肩，冷漠地朝身后巨大的黑色球状生物瞥了一眼。

“诞生于法则的域主还真是难缠。即使是我，在接触到它的实体时，血肉也会尽数湮灭。所以……我吞噬了它的精神，操纵了它的思想。现在的它，已经成了只有空壳的傀儡。”

“诶呀，听您的意思，似乎很认可它的实力呢～”

白发魔女弯起眼波流转的美目，打趣地说。

“呵。”武空岚冷笑一声，手上能量急速积聚，将巨大的生物吸入其中，随后血肉被粉碎的声音便接连不断地传来。不出一会，一把漆黑的镰刀逐渐浮现在他的手上。

他随手一划，猩红色的地面立刻裂开了一条足有几人深的缝隙。

“认可说不上，只是觉得这样强大又愚蠢的生物被奉为域主实在有些可惜。”

“相比之下，还是作为武器更加适合它。”

他淡漠地看着脚下堆积成山的尸首，只觉得这些晦物实在是又无聊又吵闹，于是，他使用了这把漆黑的武器，将所有辱骂的、反抗的、咒怨的声音全部斩于刀下。

世界终于安静了。

……

我就是……深渊之主？

我就是深渊之主。

挨了这么多剑，武空岚的意识总算从漫长的回忆之中挣脱出来。他收紧双手，仔细地感受着温暖而柔软的身躯与胸腔贴合的触感，感受着从被贯穿的身体中喷涌而出的鲜血。

然后，他如呵护绝世的珍宝一般，小心翼翼地抱住了怀里的人。

“先生……这里才是现实，对不对？”

凌烨轻轻拍着他的背，无声地给予了他肯定的答复。默然许久，才贴近武空岚的耳边，轻声对他说了一声：“辛苦了。”

灰蒙蒙的天空再也支撑不住，开始如玻璃般碎裂，透明的碎片缓缓砸下，遮住了武空岚一瞬间湿润的眼眶。

他下意识收紧双手，想把重伤的凌烨抱起来。

凌烨：“还有小辈看着呢，给我留点面子。”

武空岚：“……”

仔细一看，这人还真就挑不重要的地方往自己身体里刺，别说脊柱，连内脏都几乎没有伤到。

武空岚叹了口气，谨慎地将凌烨搀扶起来，朝何疏所在的方向看去。然后他对上了一二……五张懵逼的脸——所有还活着的入界者都被这恐怖的打斗动静吸引过来了。

其中最呆滞的当属趴坐在最前面的何疏，他愣愣地盯着负伤的凌烨，难以置信地问：“诏日诀？”

凌烨轻咳一声，罕见地露出了心虚的表情。

可惜何疏并不准备放过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朝凌烨跑过来，抓住他的衣角就问：“刚刚的是《诏日诀》对不对？是那个只有帝圣使用过的剑法对不对！您到底是……？”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聚焦到了凌烨身上，甚至连武空岚都好奇地看了过来。

凌烨无奈道：“你这帽子扣的太大了，我可不敢接，刚刚的剑阵不过是对帝圣剑法拙劣的模仿罢了。”

何疏张了张口，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早就忍不住的夏辉打断了，他颤颤巍巍地指着武空岚“你你你你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在他身侧，夏玲则是一脸凝重，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了一圈的科林和耗尽力量的欧阳辰此时也早已醒来。

科林烦躁地揉了揉满头的粉毛，此时竟有一种见怪不怪的诡异的自豪感，他抱臂上前，自然而然地站到两人的身边，挑眉问：“入界三天？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

武空岚搀扶着凌烨朝他笑笑，笃定道：“没错。”

众人脚下的大地层层碎裂，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够几名疑惑的入界者再提问了。短暂的告别后的，几人各奔东西，纷纷奔赴自己的下一场梦境。

.

“砰——”

一声巨响传来，朝恨雪狠狠地将手中文件甩在了面前的桌子上。

“这就是你们说的没有危险？”她怒目圆睁，大声地质问着眼前人，作为华国的执政官，她在别国政要面前很少有这么失态的时候，只是此次情况特殊，她实在是忍不住。

在桌子的另一头，扎满脏辫的健壮男人安静不语，沉默地应对着她的质问。

他正是在朝恨雪梦境中与凯瑟琳组队的男人，也是负责此次特殊区域的美**官——大卫.格兰克。

朝恨雪冷冰冰地向他念起已确定的情报：“此次参与梦境的入界者一共4936人，现在已确认死亡人数874人，陷入永久沉眠人数2311人，沉眠者中已出现‘通道化’现象者1023人，你们却声称这里毫无危险？”

在朝恨雪的手边是张张触目惊心的照片，有人血肉横飞，死状凄惨；有人眉头紧皱，身旁的大脑活动信号是一条毫无起伏的直线；但其中最灵异的，当属一个个被拉长的人，他们皮肤逐渐塑料化，显现出如PLA材料一般的直线型条纹，就好像是……一根根被3D打印出来的管道。

大卫依然没有答话。

见他冷处理的态度，朝恨雪的声音沉了下来。

“你们欺骗了所有人，包括我们。”

她的言外之意已经很明显：华国不会容忍此次的事件，必将追究到底。

“长官！长官！我们追踪到了思想局域的波动！”一个士兵急急忙忙地冲入屋内，打破了两人间僵硬的气氛。即使刚才两人间剑拔弩张，此刻也不约而同地起身奔向一边的监控室。

在精密的仪器表盘上，一个红色的圆圈一闪一闪地显现着，向众人彰显着它的存在感。

机器旁的技术人员立刻解释道：“由于思想局域的特殊性，之前我们一直无法确认梦境所在位置，只是现在不知为何，梦与现实的边缘……爆炸了，爆炸释放出的能量波已经巨大到足够我们进行观测定位！长官，请问是否向总部请求支援？”

随着大卫肯定的答复，朝恨雪的入耳式耳机中也同时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梦境之主的主要目的是打破梦境与现实的界限，成为真正能够降临于现世的神，之前‘通道化’的人已经能够体现它联通现世的手段，因此它没必要多此一举。”

“这次的爆炸会暴露它的位置，与它的原计划背道而驰，这很可能是内部被困人员做出的努力。朝恨雪，你要让那群梅国佬务必抓住这次机会。”

“用得着你提醒吗？”朝恨雪骂了一句，“这群人能做出那种草菅人命的事，把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你还不如祈祷我明天就突破伪神！且不说他们鼎告神明的流程又臭又长、无所作为，这种情况下他们居然还要限制各国踏破级以上入界者进入他们国境！真是荒谬！”

听过她焦急的抱怨，男人冷声道：“冷静点朝恨雪，你应该清楚全世界最缺哪方面的人才，与思想这一方面相关的伪神级晦物造成的思想局域，除了内部破解，现如今几乎没有其它能够干涉的外在手段。即使是被作为制衡世界的那些神明，如果属性不对应，也很难解决这次事件。”

“哦，还有一件事，我要提醒你一下。”男人声音平稳得不见一丝一毫感情波动。

“如果现在的爆炸确实是梦境之主意料之外的变故，那么焦虑的应该不止你，还有它。焦虑导致的后果，就是它也会不择手段地加快自己降临的进程。”

“有一个不好的消息：只要在梦境中，它就是所有人的神明，想怎么来就怎么来，不受任何限制，包括但不限于：封锁入界者的能力、制造更加险恶的环境、煽动入界者之间的自相残杀等等，因此剩下幸存的一千七百多人的处境很快就会更加糟糕，做好准备吧朝恨雪。”

男人自嘲似地笑了一声道：“马上你们就要有更多的尸体要处理了。”

朝恨雪：“……”

朝恨雪气得想杀人，她现在是真的在认真考虑自己成神的可能性了。

不过她同样清楚，现在还远不到放弃的时刻。于是她沉下气，严肃地问耳机中人：如果梦里的入界者真的被剥夺能力，有没有什么方式能让他们恢复？

男人仔细地想了想，给出了答案：“没有。”

“不过……梦境之主对同为擅长精神力的心性者与空想家的压制力可能会弱一些，可惜了，要是你没有第一局就被针对退出，或许还有能力阻止它。”

谈及此，朝恨雪眼中沉了沉。

在第一场梦境中，她其实是有不退出梦境的方法的，即使那是她自己的梦。

作为世界最顶尖的心性者，她完全可以打破梦的界限，穿梭于梦的间隙间，直至找到下一个梦的入口。但如果这样，被困于梦中的其他人则会永远迷失在梦的裂缝中，从而陷入沉睡。

退出梦境后，她也马上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如果找到了做梦的人，让“他”醒来，现实中的人理应对应醒来，可事实却是，除了在第一场梦中就醒来的少数人，比如她和大卫一行人，其余的人都陷入了更深一层的梦境。

这说明：梅国给出的信息再一次出现了错误，找到做梦者并使其醒来可能并不是梦境的破解方法。

她看着忙得脚不沾地的梅**人，吐出了长长的一口气，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如今的他们已经能够定位梦的位置，的确是好事一件。

接下来，舆论压力与危机并存，就看梅拉赫斯克政府处理的手段了，只希望……梦中之人都能平安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