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我的村人都说我赶集的时候从土坡上滚了下来,撞了脑袋失了忆,还弄破了件能传三代的好衣服。
我的村人还说,我叫栓柱,王栓柱。
对此我半信半疑,毕竟看着镜子里那张能迷死万千少女的俊俏脸庞,我实在是没法把这名字和这张脸联系起来。
可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我醒的时候,外面吵吵闹闹的,我则一直被晾在里屋里,根本没有人在意。所以我仔细听了听外面的人在说什么。
村里人不识字,文化水平普遍不高,字里行间的粗俗之语混着方言,实在是有点理解上的难度。不过我还是听懂了,老村长拉着我家长辈,正絮絮叨叨地说这几年一度的祭祀日子又到了,每家每户要出力啊云云,我娘那是个万分不愿意,家里本来就穷,我这个不靠谱的又摔了脑袋划了衣服,幸好是赶集拉去的菜卖了个七七八八,不然家里估计撑不过这个冬天。
这说着说着,两边就吵起来了,那吵得我脑袋是嗡嗡作响,于是我所幸拿枕头往脑袋是一捂,逃避似的缩屋子里养病了。
可是越想远离,老村长的话就越是往脑子里钻。
老村长说这村里有一山神,掌风掌雨,能保村子年年丰收,家家吉祥。村里没几个识字的,村人居然管那山神叫二狗,倒是感觉还不如我的名字。
当然,这些庇佑是要收代价的,因此每五年一度,村子里就要给这玩意办一场大宴席,进贡点牛羊肉,瓜果蔬菜之类的。
说来就挺巧,这举办时间在五天后,正好和我二十岁生日同一天,不过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浑不在意地翻了个身,继续睡了去。
今天是我醒来的第三天。
这三天我啥事没干,单帮着我娘干活了。
我家真是穷的叮当响,我爹天天不是出去喝酒,就是出去赌,家里开销全靠我娘撑着,好在我娘脾气火辣,我爹再怎么出去鬼混也不敢把气撒在她身上,这点可比隔壁老陈家好多了,那家的男人和我爹是臭味相投,偏那家的女人还是个木讷的,还有点逆来顺受,我每天干活回去的时候都能听见那家女人的哭喊声。
我倒是想帮,可惜我家本就穷的揭不开锅,又只有我娘撑着这个家,我不想惹事上身。
“阿柱,回来了?”我娘正在厨房忙活,估计是听到了我的开门声,她喜悦地端着饭出来了,虽然只有白粥白饼,但这样平静的日子倒也令人心安。
果然今天的饭桌上就我和我娘两个人,我爹估计又不知道去哪喝酒了。
不过我马上就发现我猜错了,一个和我娘长得七分相像的男人敲了敲门从外面走进来——是我的小舅。
“舅舅好。”我乖巧地向他打招呼。
我娘也乐呵地招呼他,给他盛了一碗粥,问他怎么突然过来了。
“诶,我这次过来,是想给栓柱说门亲事。”我舅一摆手,跟我妈唠起来,“姐你看,这栓柱也马上二十,也实在是不小了,这年龄我家那儿媳都抱俩大胖小子了,栓柱还是个单身汉嘞!这不我之前不是去隔壁村,正好见我一哥们家女儿,那长得水灵水灵的,人见人爱,我跟那一商量,这不!门当户对的,我就先直接订上了。”
我一听这催婚就头疼,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总感觉我不该在这时候就寥寥草草地结婚。
不过马上我就知道为什么了。只见我舅嘿嘿一笑:“彩礼带介绍费,一共四十两银子,姐你看如何啊?”
我妈本来还笑着的脸一下子就沉下去了。
她脸色变了几番,还是咬了咬牙,开口道:“老弟啊,你看我家这……这穷得都要揭不开锅了,四十两银子连那王公贵族都得犹豫上一两下吧,咱家这实在是……”
我舅一听上王公贵族,立马就自豪地飘飘然起来说:“嘁,姐你这是没见识,之前那王公贵族路过咱村里,还是我招待的呢,那贵族别说四十两白银了,就是四十两黄金都能随手抛掉的,那马车,啧啧啧……马头上带的都是宝石黄金!”
“是是是,”我娘满脸堆笑,附和他道:“还是老弟你有见识,所以你看这介绍费能不能……”
我舅不屑地瞥了我娘一眼,装作为难的样子,许久以后才捏着鼻子说道:“行吧行吧,姐这可是看在你是我亲姐的份上,给你便宜点,三十八两,一个子都不能少!”
说完他就起身准备走,连桌子上的粥都没动几口,似乎是嫌我家穷酸气沾脚,出了门槛就狠狠地拍了拍身上的衣服,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娘唉声叹气地坐下,把舅舅剩下的那些粥喝的一干二净,一滴不剩。
我看着她满脸皱纹只觉得心疼。于是我对她说:“娘,我婚事不急的,咱们再等等……”
她垂下头,只是轻声默念:“娘没本事……娘没本事……”
今天是我醒来的第四天。
老村长又来说祭祀的事了,他的语气比上次强硬了许多,娘还是一个人和他们争论,和他们强调着我家多穷多穷,总之,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可是根本没人在意我家的苦难,老村长一敲拐杖,立刻就有高壮的男人围上来,我娘在里面,就像一颗无助的小土豆。
这我怎么忍得了?我上去一把推开最近的男人,拦在我娘面前。
我娘见硬的不行,立刻就变了法子。只见她直接躺在地上撒泼打滚,嚷嚷起来。
“还让不让人活了,我的儿啊!明天都二十岁了还没个老婆,我儿命苦啊!人亲家要四十白银彩礼啊!你们这是要活活逼死我们一家啊……”
老村长的眼神突然变了。
他一下反常地换了副面孔,变得和善起来,他一口一个大妹子,拉起我娘就开始絮叨起家常,仿佛刚刚的针锋相对不存在一样。
不光是我娘,连他带来的那些打手也懵了,几人就这么滑稽地听老村长絮絮叨叨了会,便全被我娘打发走了。
老村长和那群人走着,同时还小声嘀咕着什么,我耳力比我娘好点,费劲心思也就只隐隐约约听到一句话:
“命数阴得和鬼似的。”
今天是……我醒来的第五天。
村子里静悄悄的,我爹还是没回来,照我娘说,他死外面都没人管他。
我看着外面,隐隐有些不安,今天不应该是祭祀的大典吗?为什么连蝉鸣鸟叫声都听不见?
我娘却浑不在意地坐在门口磕瓜子,她说今天是我二十生日,不用干活,还说她就我这一个儿子,中午得给我做点好吃的。
可是我没吃到我娘做的拿手好菜,却被老村长拦了个正着。
他此处前来,跟我娘寒暄了没几句,就说村子里有活动要找年轻人帮忙,要带着我走。
我娘自然是不愿意的,她一把拉住我,把我护在身后,朝村长喊道:“去去去,你们能有什么活动,不就是给那二狗办什么祭祀,什么山神山鬼的,我们家不掺和!”
村长身后的几个壮汉脸色一下子沉下来,眉目间皆透着一股不要命的凶狠,我心下一凉,不禁紧张起来。
来者不善。
不论如何,我不能拖累我娘。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突然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于是我悄悄拉了拉我娘的袖子,小声对她说:“娘,没事的,我去一趟就回来。”
“诶呀妹儿你看这孩子多懂事。”老村长一下子喜笑颜开,作势着就要拉走我。可我娘还是不乐意,她一把拍开我的手,气愤道:“你个小孩子家家的搁这凑什么热闹,还跟着去?都别去了,你今天就跟着我在家干活!”
我本还想再劝她两句的。
可是一个男人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他一铁锹锤上了我娘的脑袋,嘴里骂骂咧咧地对老村长道:“反正都要死的,和他们废什么话!”
鲜血混着我娘的脑浆一同从她破碎的脑壳里迸发,洋洋洒洒地砸下,糊了我满头满脸。
时间好像在那一刻静止了,我呆滞地大睁着双眼,看着我娘那小小的身影无力地倒在地上,然后,粘稠的红色缓缓地从她身下蔓延开来。她两眼同样大睁着,似乎是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就这么戏剧般地没了生息。
“娘!——”
我几乎是嘶吼着冲上前去,可我连她的衣角都没有碰到,就被那几个男人压在了地上,我疯狂地挣扎着,几个人都几乎要压不住我,于是他们开始动手,沙包一样的重拳如雨点一般落下,每一拳都实实在在结结实实地砸在我身上,我反抗不了,就这么晕了过去。
我再醒来,是在祭坛上。
成堆的牛羊肉不要钱一样地堆满了整个祭坛,瓜果蔬菜更是数不胜数,只要是这个季节能找到的,全都满满当当地塞在这里。
够我和我娘吃几年了。我麻木地想。
再看周围,这哪是什么祭坛,分明就是一个小山洞,洞里阴森森的,时不时有冰凉的水滴滴下,滑入我的领口,一尊慈眉善目却饱经风霜的神像高高挂起,就那样平静而冷漠地俯瞰着这一切。
它是那么慈祥,却对此处的荒唐事视而不见。
至于我,那自然浑身是血,五花大绑,就这么被迫着跪在了祭坛的最中间。粗粝的麻绳狠狠地勒入我的伤口,血液汩汩外流,我却丝毫不觉疼痛,浑身上下只有冰冷和麻木。
“起——祭——”老村长一声长呵,仪式正式开始,穿的花里胡哨的村民跳起了滑稽的祭祀舞曲,敲锣打鼓,好不热闹。
舞曲一终,老村长拿拐杖一敲地面,声如洪钟,字正腔圆地开始念起祷告词。
三牲六畜,良玉美酒。
舍我血肉,敬奉神明。
……
苍天垂佑,神明在世。
保我全村,阖家欢乐。
老村长不识字,这篇祷告念地错字百出。我抬头仰望神像,在一片人声鼎沸中轻声问它:“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它没有回应。
它怎么会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村民们完成了可笑的祭祀仪式,渐渐散去了。走之前,老村长似乎还不放心,叫人把这洞口堵了个严严实实,只剩我一个半死不活的人留在这浓稠的黑暗中。
人在其它感官被封闭时,听觉总是特别灵敏。
正当我以为自己要因流血过多而死时,我听到了一点不寻常的动静。
这声音实在是难以描述,硬要说的话,好像是什么粘腻的东西在与坚硬的石壁相互摩擦,还伴随着源源不断的石子滚落声。
不好的预感渐渐席卷了我的心头,我拼命地挣扎起来,可是这一举动只会让我身上的绳子勒的更加紧,不一会我就浑身浴血,精疲力竭,只能认命地跪在地上。
我费力地抬起头,看到了老村长口中所谓的“神明”。
扭曲的肢体从岩石中缓缓浮现,缠绕上我的腰肢,把我从祭坛上整个捞了起来。那僵硬而灰白的肢体冰冷如冬日寒冰,泛着一股难言的腐朽味道,此刻它紧紧扣在我的身上,那些扭曲的手指、指甲一点点地抠入了我的皮肤。
当人恐惧至极时,连动一下都是奢望。
鲜血汩汩从我的身上涌出时,我的脑袋空白了很久,直到剧痛袭来时,我才终于意识到了那些肢体在干什么——它们在剥我的皮,就像村人剥兔子皮一样,从肚子处划开一刀长口子,找一处尖锐物品轻轻一撬,便能找到一个下手的地方,剩下只需要用蛮力撕扯,兔子就会被剥的干干净净,能够串插上架,撒料烹煮了。
我呆滞地看着一张被抓地七零八落的肉皮被“它”撕去,如同丢弃一只塑料袋一般随意丢弃在地,抽筋剥皮的痛觉已经让我不能思考,只能任由它下一步动作。
求求了,无论是谁都好,杀了我吧!
一张血盆大口从我身后张开,我已经无力再回头,更别提反抗,仿佛,我已经知道我将要面临什么样的命运了。
黑暗吞噬视野之时,我竟然还有触觉,我能听见自己头骨断裂时震耳欲聋的声音,能感受到脸上皮肉连同血管被拽断的直击灵魂的痛觉,透过“它”牙齿间的缝隙,我甚至能看到血呼啦擦的半颗头颅。
滚烫的花白脑浆洒满祭坛,与刺眼的红色交相辉映,一副以我为颜料的地狱画卷在青石板上徐徐展开。
我终于失去了意识。
我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我的村人都说,我随我爸的商队出去送货时遇到劫匪,被敲了一榔头,伤了脑袋失了忆,还弄丢了价值连城的货物。
我的村人还说,我叫栓柱,赵栓柱,是地主家的儿子。
对此我半信半疑,毕竟看着镜子里那身珠光宝气的锦衣华服,我实在是没法把这名字和这身份联系起来。
可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不……好像还有些隐约的记忆。
我好像被绑到什么地方,被献祭了出去,被剥皮斩头,被真正意义地肝脑涂地,那样的痛苦我怎么可能忘记?
可村里人都说我是被敲了一榔头,傻了。
今天老村长过来,拉着我爸谈事,我爸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富商,对老村长的点头哈腰早已习以为常,他高高在上地坐在红木椅上,任由佝偻的老村长站在一旁谄媚地捧场。
村里人不识字,文化水平普遍不高,字里行间的粗俗之语混着方言,实在是有点理解上的难度。不过我还是听懂了,老村长对着我爸,正絮絮叨叨地说这几年一度的祭祀日子又到了,每家每户要出力啊云云,我爸冷哼一声,只表示这关他什么事,他家财万贯,才不想管那什么祭祀活动。
态度差的我都有点看不下去,于是我上了点心,准备听听他要说什么。
老村长说这村里有一山神,掌风掌雨,能保村子年年丰收,家家吉祥。村里没几个识字的,村人居然管那山神叫二狗,倒是感觉还不如我的名字。
当然,这些庇佑是要收代价的,每五年一度,村子里就要给这玩意办一场大宴席,进贡点牛羊肉,瓜果蔬菜之类的。
说来就挺巧,这举办时间在五天后,正好和我二十岁生日同一天,不过这确实和我们家没什么关系。我爸发达,那靠的是当今皇帝征战时,救济过落魄的将军,本来他打的是多一个好用奴仆的主意,谁知后来将军回归朝野,讲究一个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爸就这么幸运地有了朝堂庇护,再加上些经商头脑,生意越做越大。
我们家发达,自然不靠那牛鬼蛇神的庇佑。
更何况,祭祀那天可是我这个少爷的二十岁生辰。我爹见那村长纠缠不休,就自然而然地让我来当了挡箭牌。
“我家幺子再过几天就要办弱冠大礼了,你这老匹夫,要是耽误了我儿走仕选妻,我跟你龙争虎斗!”
我无奈地扶额,我这老爹哪儿都好,就是读书读得不好,又喜欢装文化人,只能天天和那些大人物学,总搞得别人听不懂他说话。
奇怪……我不是也没上过学,怎么会这么想,难道那些说我因贪玩而不去读书的人都是骗我的?
再看那老村长,他脸上憋成了猪肝色,虽然听不懂我爹的话,却懂了我爹的意思,他阴冷地瞟了我一眼,恭恭敬敬地转身告退了。
不是,你瞪我干什么?瞪我爹啊!
自那天后,平安无事,眨眼就到了我弱冠取字的日子。
我穿着一身银纹金丝白衫,头戴锦缎丝绸,手拿一把青玉折扇,好不威风!
因为我失忆的缘故,有小厮带着我穿梭于厅堂间,给我的祖母、祖父、主母还有我爸的一众兄弟姐妹请安道喜,最后再由高人为我加冠取字。
我跟随着小厮,穿过长长的花园小径。
奇怪,这小路怎么这么长?而且……是不是安静的有些过头了?
不过我转念一想,毕竟是高人,肯定要在僻静的地方会见的,人少也是理所当然的嘛。
不过很快我就说服不了自己了。
当我看到村长那老匹夫时,就意识到不妙,果然,随着一声木棍敲击的闷响,一阵剧痛从我后脑勺传来,我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我又回到了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充斥着血腥味的祭坛。
青色的石板上,层层叠叠的血块凝结,无数花花绿绿的腐烂物质混杂于其中,似乎是动物尸体,又好像是人的脑浆。我被五花大绑跪坐其中,仍在隐隐作痛的身体无时无刻在提醒我:反抗是没有意义的。
我乖乖地听完村长的致辞,心平气和地迎接自己的死亡。
当黑糊糊的它再次出现时,我平静地与它对视,看清了它的样子。
它似乎惊讶于我的平静,微微愣了一下,头上三只巨大而猩红的眼睛眨了眨后,数条灰白色的残肢断断续续地从身体内伸出,捞起不加反抗的我,送入了足有它身体大的嘴巴中。
锋利的牙齿贯穿了我的腹部、脖颈、头颅……最终,我的眼睛与脑子如打破的水瓶一般从头颅中爆出,白花花地洒了祭坛一满片,结束了我这短暂、仓促又荒唐的一生。
我再一次忘了自己的名字。
我再一次忘了自己的名字。
我再一次忘了自己的名字。
………
每一次,每一场,无论我出生于何等家境,有无父母,激烈反抗,还是逆来顺受,都会迈入同样的结局——被那精怪吃到。
你说我反抗的还不够?
当然不够。
所以在第十五此忘记自己的名字时,我拿着匕首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我告诉村长,如果再拿我去献祭,我会毫不留情地杀死自己。
对于我的威胁,村长只是冷漠地告诉我:我的死活并不重要,不论如何,我都会被献祭给山神做补品。
于是我顺了他的意,微微一笑,手起刀落,让我的血液溅了他一脸。
最后的画面定格在村长惊恐地朝我奔来的场景,真是好笑,自称神明使者的人也不过如此。
……我又一次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从此之后,我改变了策略,每次我都只能活四到五天,那我为什么不能借着这几天锻炼自己,直至有足够的能力逃脱呢?
我开始训练自己。
可是到第八十六次时,我放弃了。
即使掌握再多的技巧,每一次醒来,我的身体都会回到最初的状态——羸弱而无能。
我尝试过很多。
借家中之便给全村人下毒、防火烧死所有人、绑架村长家的小儿子做威胁、和外村人成亲逃离村庄……可惜每一次我都会死亡,或是被“阴差阳错”地回到那个冰冷的祭坛上。
我忘记过几次名字,这些愚昧的村民就会杀死我几次。
青灰色的祭坛上,我抬头仰望那“山神”,只看到了丑陋的怪物。
不知是第几次,我突然想到:与其让如此低等、丑陋、愚笨的怪物高坐神位上,这位置不如让我来坐坐。
所以在第八十七次时,我又改变了策略。
在无数次轮回中,唯一增加的,只有我的记忆与意志。
我要夺取神位,让那些愚昧者匍匐于我的脚下,就只能凭我的意志。
我会将我的灵魂剥离,与精怪融合,我要驯化它,然后,杀死它的意识,据为己有。
这真是……一个痛苦又漫长的过程。
第八百五十三次,我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我的村人都说,我是无父无母的乞儿,在帮王婶耕地时被毒蛇咬了一口,毒坏了脑袋,好容易才捡回一条命。
我的村人还说,我叫石子儿,就叫石子儿,没有姓氏。
真是随便的名字啊……我在心中感叹。
窗外阳光明媚,屋内却阴暗潮湿,灰尘翻涌。我躺在村人施舍给我的一处茅草屋中,随意捋了捋褴褛的衣衫,缓缓起身,推门走出。
我在村头的草垛旁找到了村长。
他本正滔滔不绝地在和李寡妇聊天,见到脏兮兮的我后,立刻驱赶似的朝我摆摆手,示意我离他们远点。
“村长,五天后的祭典是我的生日,不和我聊聊吗?”
我微微一笑,身体前倾,风轻云淡地提起了这人心中最在意的东西。
村长明显身体一震,那股熟悉的、阴冷的眼神又回到了他的眼中,不过我已经太清楚他的一切,如果我想,我可以用一万种方法杀死他。
真是……和那只恶心的山精一模一样的无聊。
村长将我带入了屋内,想要和我聊聊。
“我希望你能成为山神的祭品。”
或许是因为这次的我无父无母,村长便直接开门见山地问我。
“当然可以。”我干净利落地应了下来。
“如果你答应我,我可以让你这几天衣食无忧,甚至还能给你搞点女人玩玩,你不答应也不行……嗯?你刚刚说什么?”
村长原本准备威胁的语气一顿,不可置信地看向我。
我将快要凝成块的脏污长发别到耳后,淡定地与他对视,不紧不慢地开了口:“这几天我不幸遇蛇,却喜得山神眷顾。山神托我以梦,言我有超凡之灵根,将于五日后选我为神使,共赴喜乐仙境之地。”
“不可能!”村长拍案而起,对我愤怒地嘶吼道,我当然知道他的愤怒从何而来,这人本事不大,却自视甚高,平日就常以“神使”自诩,喜欢仗势欺人,自然不会容忍我这说法。
果然,他接下来就会说:
“早在我出生之时,山神就赐祥瑞召我为村长,你个小乞丐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这里不敬山神,信口雌黄?老三,老五!快把这下三滥的玩意给我打出去!”
两个肌肉虬结的大汉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我却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他们,只是淡定地端起桌上的茶盏,慢吞吞地品了一口。
那两人一时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还愣着干嘛?快把他赶出去!”村长怒吼着把桌上茶盏推到地上。在噼里啪啦的瓷器碎裂声中,我缓缓起身,随意闪过他们攻击而来的锄头,站在房屋门口愉悦地回头朝村长摆了摆手。
“这是最后一次了,村长。”
五天转瞬即逝。
这五天内,村长自然不会放过我,他派人监视我的行动,限制我的自由,铁了心地要把我供奉给山神,我安然品尝着他们送来的食物,只觉得可笑。
从第四百七十一次开始,我就不受这些人制约了。
分离思想的方法确实有些痛苦,与被利齿咬碎的感觉相比,只能说有过之无不及,更枉论在被咬碎时分出一部分思想,潜伏其中,缓缓侵蚀一个与我完全不是一个种类的生物。
所以我试了很多次。
潜伏、积聚、挑战、失败……一次又一次,没关系,每一次推进,我都对它了解更多,直至我能彻底将它解剖。
四百七十一次轮回,两千三百五十五天时,我第一次诱导它杀死了全村人,虽然最后仍被它反噬,不过没关系。
我还有数不尽的时间与它厮杀。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我的目标不再是活下去,而是彻底抹除它的记忆,替代它的位置,甚至……得到更多。
正如此刻,我笑意盈盈地自己走上了祭坛。
洗去污秽,华服加身,我身姿挺拔地站在祭坛中央,任由长发散落,一双多情的桃花眼轻轻勾起,俯首看向座下芸芸众生。
众村民的交谈声逐渐从窃窃私语变为了惊讶的呼声,甚至还有些姑娘羞红了脸,大概是任谁也想不到,平日里邋里邋遢的小乞儿,竟也能有这样的仪表与气势。
村长怨毒的眼神落在我身上,似乎想要将我千刀万剐,他迫不及待地打开卷轴,准备念祷告词。
“三牲六畜,良玉美酒。
舍我血肉,敬奉神明。
……
苍天垂佑,神明在世。
保我全村,阖家欢乐。”
我一字不差地与他一同念完,在他黑如鞋底的脸色与村民们震惊的目光中,又不紧不慢地补上了一句。
“极乐如咒,罪恶恒常啊……”
当熟悉的山精出现时,我根本不给它反应的时间,一把扭住它的一只眼睛,毫不留情地把那鲜红的眼睛揪起,山精吃痛,为了不让自己的一只眼睛被活活拔出,只能顺着我的力道被我从山洞中拽出,狠狠地摔在了众人面前。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吓到了,他们惊恐地往后退去,我的面前瞬间形成了一个干净的真空圈。
感受到它被驯化的思想后,我徐徐睁开双眼。如果不出所料,此时我的双目应该红得快要滴血。
村长边后退边惊恐地叫喊,他一会嚷嚷着我是魔道中人,一会又叫喊着我是无礼的僭越者。不过没关系,很快,他的头就被山精咬下,不甘的鲜血流了一地。
被他视为神明的妖怪则匍匐于我的脚下,大口地咀嚼着他的尸体。
我看着周围满面惊恐的村民们,突然觉得他们实在是无聊。于是,我随意走到一人面前,他痛哭流涕,裤子湿了一片,疯狂地求着我放过他,而我只是礼貌地借走了他的镰刀。
借走了有些生锈的镰刀,然后在所有人面前,走向了乖顺的山精。
我挖出它破碎的三只眼睛,砍掉了那些烦人的灰色肢体,有些费力地拔掉了它锋利的牙齿,用不太锋利的镰刀,一点一点,把黑色的血肉切割,一刀一刀地将那只旋绕于所有人头上的神明剁成了散乱的碎片。
整个过程无人敢阻止。满堂寂静,只有血液流动的声音与村民们恐惧的呼吸声异常刺耳。
于是,我成为了他们眼中新的神明。
所有人都跪倒在地,所有人都只能仰视,没有人敢不敬,没有人敢于生出反抗的心思。以至于我轻而易举就能让所有人的思想屈从于我。
这一次我从祭坛走到田野,从村头走到巷尾,命令所有人将家中全部的易燃品堆积在房屋周围,直到整个村子都□□柴填满。
我站在村外,对着茅草扔下熊熊燃烧的火把,露出了这四千二百六十五天中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极乐如咒,罪责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