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研究医道?”抱着女儿捧着一盏熟水坐在火塘边,圉觉得自己得到的回答有点离谱。“将尸体作践成那般模样....”完全没看出来是在研究医道。
芕问:“人为何会生病?”
“外邪入体。”圉给出了最主流的回答。
卷毛:“吃坏东西了。”
芕默了一息:“罢了,我不跟你俩讨论人为什么会生病这个问题。”
“那你要说什么?”圉想示意一下那被零敲碎剐的尸体,却又委实没法扭头去看,纵然这年头,只要是个活人都不可能没见过死人,但这么个情况,但凡是个正常人都很难碰上。
圉不太敢看,卷毛倒是非常好奇的看了又看。
“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而生病的,都是人本身出了问题。”芕说。
父女俩想了想,一起点头。
芕道:“我要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会出问题,是不是要对人本身有足够的了解?”
想了想,一大一小还是点头。
芕继续道:“解剖尸体将人从里到外仔仔细细的研究一番难道不是最快速了解人本身的方式?”
圉一时语塞。
卷毛嗯嗯的点头,光用眼睛看的确没有亲自上手仔细检查一遍来得透彻。
圉伸手按住崽的脑袋不让她点头。“你哪来的尸体?”
“山中野人,想吃我,被我杀了,尸体扔在野外也是浪费,我便带回来了。”芕轻描淡写的回答。
圉懂了,自己担心芕遇上野人发生不好的事真是想太多了,芕遇到野人,真正该被担心的分明是野人才对。
芕捏了捏不时好奇去看尸体的卷毛的脸。“乔想不想学医?”
卷毛的眼睛噌的亮了起来。“想。”
圉反对。“我反对。”
芕将卷毛抱到了自己怀里。“为什么要反对?学医不好吗?只要学好了,一辈子都不愁没饭吃。”
圉指了指尸体。“你会教她解剖吗?”
“当然会,这是学医必须学的。”
“是在你学医必须学的吧?”
芕道:“过个百八十年就该是普世公认的必学了。”
她当年诈死逃离鲁阳的监狱将自己所有的研究札记都没带走,故意留下了。
她相信自己的袍泽与竞争对手们会对自己的札记很有兴趣的。
帝国千年来最年轻的神医,巫医一脉想往上爬,手段很重要,但医道才是根本,只要有野心,都不会嫌弃札记里解剖尸体的部分,甚至会学着她一样偷偷的去挖尸体。
哪怕没有野心,只要有一些医者仁心,那更不可能抗拒诱惑。
当越来越多的人通过她留下的那些知识而医术精进,解剖尸体迟早会被世人所接受。
死人的遗体完整与活人的命哪个重要?
这是一个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
圉问:“你想让乔和你一起进山抓野人吗?”
芕道:“我觉得你对我有误会,我进山只是为了采药,顺便在山里的一些地方常识种植一些难找的珍贵药材,这个野人纯粹是巧合。”
“你只解剖了这一具尸体?”
“当然不。”
圉用眼神无声的表示,不是抓野人你上哪搞尸体?
芕道:“生老病死乃是天理。”
“听不懂。”
“我最开始时解剖的是我的邻居,你什么眼神?我可是医者,医者的天职是救死扶伤,不是杀人,虽然我杀人也很熟练,但那只是副业。我以前的邻居们,我都是等他们死了以后去挖坟的。”
圉没法想像夜黑风高的夜里芕这样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去掘坟的景像。
“邻居们?你怎么和自己的邻居这么过不去?”
“没有过不去,只是人死了以后血液会凝聚,很难看清血管经络了,尸体越新鲜就看得越清楚,而我周围所有人里,我能在最短时间里获悉死亡消息的只有邻居们。”
圉觉得芕以前的邻居们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怕不是和芕成为邻居。“你被抓到了?”
“你怎知?”
“你的医术太高了,我听神庙里的人偷偷议论你的医术,整个青州的巫医无人能及。”
医道造诣高到这个地步,身份却只是底层小巫,明显不合理。
芕叹道:“我被栽赃杀人,没办法,只能抛弃过往远离曾经的一切。”
“掘墓何至于与杀人扯上关系?”
“哦,某天我去拜访我的邻居时发现他突发心疾死了,死亡时间,最多半柱香,尸体非常的新鲜....”芕叹道。“没忍住。”
圉:“....”
卷毛道:“那也不是你杀的呀,怎能说是你杀的?”
芕揉了揉女儿的脑袋。“人心很复杂的,我挡了别人的路,心胸狭窄者自然会想弄死我。”
“可以告诉他们人是死于心疾呀。”
“没办法。”芕更加无奈。“死亡时间与我解剖的时间最多相隔半柱香,我解剖的时候尸体都还没凉透,没人能判断尸体被解剖时是否还活着,而我因为是杀人的嫌疑犯,我的话并不能做为证明自己清白的证词。”
卷毛也无语了。
圉问:“我并未听说你现在的邻居们....”有谁死后被打扰了的。
芕:“同样的教训我怎会犯第二次?我现在都是事先与人商量好的。”
圉眉头跳了跳。“你为贫民赠医施药....”
“我救不了的人,我都会跟他们商量等他们死了能否让我解剖,做为回报,我可以让他们能够有棺木下葬,或是给他们的家人一笔钱。”如果不答应,那就没办法,国都居大不易,她也要生活的。
圉总算明白为何芕的收入明明应该很高却只有巫服可穿,且是两身巫服穿一年四季。
圉默然须臾,叹道:“也许你是对的,百八十年后解剖尸体会被认可,但在如今,你教的如同恶鬼的知识。亵/渎尸体,会被神祇惩罚。”
芕闻言表示赞同。“这的确是源于恶鬼的知识,但知识并无罪恶。若是对人体没有真正的了解,我如何能更好的治病?被神惩罚,我不信神祇的。”
圉惊讶不解:“你是巫,怎能不信神?”
芕不以为然。“歌颂礼的最不守礼,颂扬神的也最不信神。”
反正巫宗里只有混在底层被剥削的才信神,能够爬到高层甚至只是中层的就没几个是真的在心里虔诚的信仰神祇,真正的虔诚信徒在高位上是活不下来的。不过是用来糊弄别人甘为豚犬的手段罢了,别人信了正合初心,可若说多了自己都信了却是脑子有毛病。
芕可能曾经信过神,但后来慢慢爬上了高位,神祇就完全是工具了,嘴上颂扬神祇,心里咒骂神祇不会有任何冲突与矛盾。
圉无语。“你这未免也太荒谬了。”
芕嗤道。“就拿礼来说,你觉得礼是用来做什么的?”
圉想也不想的回道:“自然是用来教化民众的。”
芕看圉的眼神染上了丝丝怜悯。“那又为何要教化民众?”
“自然是因为民众无君子的品性。”圉不假思索的回道。
芕看圉的眼神更加怜悯了,戳了戳还在瞄那些分门别类的器官的卷毛。“乔,告诉你父,君子与民的区别是什么?”
卷毛想也不想的回答:“君子食肉食黍粟,着华衣居华堂饮美酒,民食菜食麦,着短褐居陋宅饮....水。”
本来想说饮酒的,但圉饮的酒她偷偷尝过一口,又有神庙里祭祀的酒做对比,她着实无法说圉的酒是酒,虽然神庙里的酒也味道很怪,但怪也显出了不同,而圉的酒,感觉更像是水。
芕问:“那品性呢?”
卷毛道:“表里不一。”
想睡芕的君子们为了讨好芕多少都会送她一些玩具和吃食,不过她收下的同时毫无君子们想要的感恩之心,当她年幼就什么都看不出来吗?一边送她东西一边心里觉得她低贱若非为了芕自己绝不会如此纡尊降贵,想来芕应会很感恩。
遗憾的是,芕比卷毛更不知恩,明确告诉卷毛,当那是一群白痴就好。
莫说她已经不睡圉之外的男人了,便是睡,君子们也不过是解决生理需要的人/肉工具。
谁会在面对工具时觉得自己低贱?
芕问圉:“君子教化民众,以什么教化?”
自然是德行。
圉虽然被千百年来的礼法给洗脑得厉害,但还是更相信卷毛,卷毛在人情方面有些迟钝,但她的迟钝是不会按着正常的人情礼法来表达,而非眼瞎。
卷毛更不会撒谎,没人教过她撒谎,自己一直教的也是做人要诚实,而卷毛信任他,也一直是他怎么教做人便怎么学做人。
圉道:“并非每位君子如此。”
芕笑了。“礼法和神祇都是贵族用来驯养民众的工具,和牧羊人放牧牛羊时执的鞭子一般,你若是贵族,推崇倒也罢了,可你是氓庶.....”不是脑子坏掉了就是愚昧。
圉梗住,好一会才道:“可是将人....”零敲碎剐成那样,真的有些接受不良。
芕道:“我说了,我没有强迫任何人,他们都是自愿的。”
真要有错,那也是造成了让那些氓庶愿意为了两袋粮食被她解剖和研究实验的世道有错。
圉:“....”
你情我愿的事的确谈不上道德问题,但这种解剖人的事,真的接受不良呀。
圉的心里别扭挡不住自家崽强烈的好奇心。
做为一只能从今天吃什么一路问到神祇如何创世的崽,卷毛对复杂的人太构造产生了无与伦比的好奇。
芕笑吟吟的抱着崽道:“圉不会喜欢你解尸体的。”
卷毛道:“可我想做。”
她想做的,圉是拦不住的,圉能拦住的于她都是无可无不可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