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二十二年来,日思夜想的故乡亲人,今天终于盼到了。为了这回乡的梦想,强打精神,望眼欲穿,终于支撑到今天。千难万险,凄风苦雨,流离失所,暗无天日,看人脸色,寄人篱下的二十二年的屈辱生活,为的是今天,盼得也是今天。
母亲怀抱着半岁的四妹,在火车左右颠簸、有节奏地晃荡中,默默无语,好像又在回忆当年所走过来的不平坦的路。人一生中,回忆童年是幸福的,但母亲的童年却是苦涩的。生不逢时,六亲无靠,孤苦伶仃,忍辱负重,委曲求全,盼的就是今天。十三岁在胶济铁路火车上那难忘的一幕幕,似乎又展现在眼前。所不顺心的是,今次回乡,面目全非,睹物思人,母亲与姥姥都不在人世了。想到这些,心情更加沉重难过,不觉又落下了苦涩的眼泪。
我是第一次坐火车,看到什么也新鲜。一望无际的鲁中大平原,刚融化掉冰雪翠绿的麦苗,飞驰而过的一根根电线杆和近水远山。车站上不断上下南腔北调的人流,从车窗向后望去,一节节连成一长串的火车,风驰电掣般地飞奔着。每到一站,我就着急地问:“下一站是不是?”
母亲总是说:“快到了。 ”
直到下午三点多钟,乘警才喊:. “明水车站到了,下车的旅客,请准备好行李下车。”
这时车速也由快到慢,渐渐地停了下来。母亲在火车上指着北方五六华里处一所孤独的高楼说:“看,那就是我姥姥家的楼。”我放眼望去,那高楼如同鹤立鸡群,很高高地兀立在旷野之中,格外引人注目。
下车后,我们顺着弯弯曲曲的手肠小迫网北定去,到处是一片片稻田,田间的小路比畦埂大不了多少,我们边走边问,万一走进田埂深地出不来就麻烦了。
太阳快落山时,我们终于到了湛汪庄母亲姥姥的家。母亲见到面目慈祥的大舅母、三舅母和表哥们,其他的表弟、表嫂和孩子们。母亲因时隔久远都不认识了。三舅指着一一都做了引荐。表姐们这时都出了嫁,不知母亲来,所以未见到。抚今追昔,回忆往事,不觉流下来眼泪。大舅母、三舅母意外地见到久别重逢的外甥女,自然也是惊喜交加、百感交集。大家好言劝住了母亲,男人们把父亲请到了客厅,女人们上厨房,准备晚饭去了。慈祥的舅姥娘拉着我的手说:“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我叫英子,虚岁十一了,上四年级了。”
晚饭后,舅母们详细询问了母亲这些年的事情。母亲边说边哭,说到伤心处,泣不成声。三舅母问:“听你三舅回来说,你不是四个女儿么?怎么没一块带来?”
母亲说:“二妮和三三在家,她大娘照看着。”
说起大娘,舅母又问:“你上边的大夫人待你怎样?”
母亲说:“很好!因为她没有生育,起码对孩子非常好,吃食衣住都是她操心,我只管上坡干活,就是我自己不争气净生闺女,这是命啊。”说到这里,母亲又不住的哭泣。
舅母们千方百计劝慰着母亲,又怕外甥女一路劳累,就叫早点安歇了。
我们回到老家的消息,立刻在村里传开了。第二天吃过早饭,湛汪庄邻里陆续来了好多人。大家听到孟府的外甥女失散二十多年,今天回来了,都过来问长问短。
首先进来的有母亲姨家的俩表妹,三舅家的俩表姐,和自己失散多年的亲妹妹。两人相见二话没说,就抱头痛哭,久别重逢的骨肉之情,想来这世上只有姐妹二人是最亲的了。哭够多时,大家好歹把她二人劝住,又来了大舅家的表姐,表侄女,站了满满的一屋。男女老幼,聚集一堂,人员生疏,
面目各异,使我坠入五里云雾中,如同回到《红楼梦》中的贾府,母亲慈祥的大舅妈,如同贾府的老太太贾母。围绕在一起的表姐表妹,如同十二金钗,眼花缭乱,生怕母亲走失。
我二姨家表弟魏厚聪,跟我一般大,因我的生日大叫我姐。还有大舅家的表姐娟子,领我一起上楼玩,上楼的还有好几位大人我不认识。楼梯都是木结构。上边没人住,到处是灰尘蜘蛛网,只有二楼上有些乱七八糟不常用的器具,三楼,四楼,什么也没有。我们上到顶楼,前面一半是露天的,后边一半是敞篷样,有一后窗门,插着门栓。毛头毛脑的我去拉门栓,想看一看外面的田野,手刚要拉,表弟后聪大声说:“别拉,别拉。”但已晚了,我已经把门栓抽开了,突然有一股北风把我吹了个趔趄。幸好是刮北风,是北窗,如果是南风,那就危险了。我们上来时,下边一点风也没有,上边为什么风这样大,真是“高处不胜寒”,一点也不假。我们从前面的短墙向外观看,到处是水田,纵横交错,黄绿相间,好像一幅锦绣大网,平铺在大地上,水田的畦埂好似锦绣网上的丝络,一望无际,和远处的山脉,云天相接,山光水色,阡陌纵横,好像是一幅妙手天成的水彩画,使人心旷神怡,飘飘欲仙。
表姐娟子,怕我再有闪失,紧拉着我的手慢慢地走了下来。表弟厚聪说:“每到夏天,我们在这些孔隙中,就是在建筑时为捆绑脚手架所留下的孔中掏鸟蛋,逮鸟,十分有趣。”说着我们就走了下来。
中午饭是用大笼屉蒸的大包子,还有用当地香米做的大米饭。因为人多,足有四十号人吧!自己家就二十多口。母亲大舅家就两个儿子,七八个孙子、孙女,三舅家四五口,还有纸坊里七八个伙计,再加亲朋好友,我数也数不过来,真把我闹糊涂了。这一顿热热闹闹、欢欢乐乐的大团圆饭一拨拨地共吃了一个多小时。
阔别重逢,谈新话旧,说不完的话,道不尽的情,亲热
极了,欢乐极了。
下午我们来在了庄西头的纸坊场地,一进大车门正北一溜六七间北房,西头的三间是抄纸工人的操作间,东头三间是工人的住室,南屋是两间客厅加一间办事处,也是三爷的办公室,还有两大间是库房,盛草纸用的。院子里种有花草,美人蕉,茉莉花等。
从大院的西头向北走,通到第二院内,四周的围墙用石灰粉刷得雪白,是用来贴草纸用的。把抄好压好的纸一张张地天天往上贴,干后取下来打成捆,准备向外地运。院子中间的场地上有碾草的石碾,压麦秸的碌。在院子的西边有沤草的水池,还有一蒸草用的大锅炉。我也不懂怎么用,反正在以前没有粉碎机时用的落后旧办法。院的北墙中间有一道拱门,向北一眼看去共有三道拱门,三道白粉院墙是用来贴草纸的。最北边院内有一大荷花池,到了夏天,绿叶红花,亭亭玉立,池中水清见底,游鱼飘荡,周围有无数的鲜花。
最引人入胜的是为了抄纸用水,把村西头向北流的河水截进院中有四十米长的一段。河面上,南面有石头砌成的墙,墙上有一角门通到外边,北面有一石砌的墙,也有角门通到外面。河水从石砌的角门下流过,河水潺潺,水清见底。到了夏天中午或者晚上,把两头角门一关,就可以在河内洗澡,晒日光浴,真是天然的浴池,得天独厚,妙不可言。
进入这个偌大的园子,好像进入《红楼梦》的大观园一样,所不同的是此园没什么稻香村、潇湘馆一类文雅逸致的花园罢了,而只是一个构造别致的造纸作坊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