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知多少 第38章 掌上明珠

秋天，是天高气爽、金风飘拂的美好季节。一九四二年的秋天，可是一个不平常的秋天，天不作美，突然一股冷空气袭来，把刚刚晒红米的高粮和刚秀穗上养分的谷子，一夜间冻坏了。第二天太阳一出，一冷一热一化冻，半成熟的庄稼都变灰包包了。收割来家打下的粮食粒儿，做成的饼子或煎饼，黑糊糊的苦得没法吃，这一年歉年了。只有少数人家种玉米的，因有皮包着，没有被冻坏。

幸好我们家种了一大亩玉米，没被冻坏是一大幸运。母亲是省吃俭用习惯了的人，怕来年再歉年，总是掺糠加菜算计着过日子，吃饱就算不错了。大部分人家吃不上饭；向人借贷的，拖儿带女向远处要饭的，到处是饥寒交迫，面黄肌瘦的难民乞丐，民不聊生，哀鸿遍野，苦不堪言。

这年冬天，母亲又怀孕了。今次一怀孕，父亲就找七爷爷给开了保胎药，七爷在当时当地是最好的妇科医生，在我家后邻有中药铺。照着七爷爷所说的，药怎样用，忌什么样的口等，如法照办，确实管了用，胎儿保住了。第二年的四月天，在青黄不接的日子里生下了我。因为歉年，营养跟不上，生下来还不足四斤重，但不少胳膊不少腿，能吃能哭能睡。刚刚出生的我，给二十多年来儿花女花没见一个的这个家庭，带来了从来没有过的欢乐和生机。久盼生子，却偏又生了个女孩，虽然生母感到对不住刘家，但也总说对家中有了个安慰。因为那时我父亲已经四十二岁了，有女儿就不愁儿子，心中仍然充满了希望。

旧时代医疗条件差，接生是土办法，很简单。是奶奶给接的生，用高粮秸的一截，披开来，用它锋利的边沿割断脐带，然后结上个大疙瘩。旧社会人们知识浅，在愚昧落后的陋习中，不知有多少个新生命得破伤风死掉，但我却幸运地活了下来。大概是命中注定或上天保佑吧！感谢上帝。

这几天，刘家的四合院里，出出进进，人来人往，有好多自己本家的大娘婶子用瓢子端着十个、八个的鸡蛋来贺喜。那时没有送多的，因为饭都吃不上。人家添儿女时，大娘也总是送喜蛋的，这是农村中的一种美风美俗。人们的脸上都堆着笑容，出来时再带上几个染红了的喜蛋。这时最忙的人就是我大娘了。捣着小脚，迎着笑脸，出出进进地招呼着贺喜的人们。我的出生，虽然没有四斤重，但一切完好无缺，喜得我大娘合不拢嘴，大娘说：“有女孩就会有男孩，有骨头就不愁肉，别嫌女孩，女孩还是这三、四年内好不容易盼来的呢。”

旧社会的女人过月子，都是娘家五天或六天来“往重米”。有钱人家的小姐娘家来的多，用大车一个个的大笼子，装得满满的，有鸡蛋、米、面、红糖、黄酒……应有尽有，够女儿吃一月的。无钱人家当然来得少，来多就吃多，来少就吃少，婆家是不管月子的。我母亲算是没有娘家，也不指望王家来“往重米”，父亲更不会去送信报喜。邻里送的三、五十个鸡蛋，母亲也舍不得自己吃，上边还有婆婆。大娘给做了三天饭后母亲就开始起床下地，跟正常一样，该干啥干啥。最优惠的生活就是早上的小米汤中多放点米，吃饭时大娘先特地挖出两碗稠的稀粥来，这是为了孩子有奶吃加的特殊待遇和奖赏。其余的就是跟平常一样，煎饼咸菜，聊以充饥算是很不错了。

在我满月后的一天，大娘高兴地抱出我来给全家人展视，说我睡着后做梦会笑得格格的，你们看：头发墨黑，瞪着大而亮的眼睛，眼光会跟着灯光转，真是喜人！这时我大爷正巧有事到我家，一看到我那小模样，笑得前仰后合，叫我“一鞋窟窿妮子”，意思是说我太小巧了，我大爷个子大脚大，说我放在他鞋里也不一定满。直到我长大想事了，还叫我一鞋窟窿妮子。他那戏谑恢谐、带着亲昵的叫法，给合家带来了欢乐的气氛。

旧社会医疗条件差，生得多活下来的少。俗话说：与老天爷分孩子。我奶奶只剩下三儿三女，我大爷家大娘早亡，生下两个儿子，大儿子刘玉相生一男一女，二儿子刘玉山生了三个女儿。我三爷家五个儿子两个女儿。物以稀为贵，人也如此，我家只有我自己，大娘拿我如掌上明珠，两手捧着，用嘴含着。怕烧着、怕烫着，从小娇生惯养，百般呵护，拿我比男孩还珍贵呢。

我父亲是个心胸宽广、性情豁达的人，虽然是个女儿，有了闺女就不愁没有儿子，而且闺女大了不一定就跟不上儿子。

他常看古书，而且崇尚书中的名媛烈女，如梁红玉、穆桂英、花木兰等。他看了一本“五女兴唐传”，里面有姐妹二人武艺高强，叱咤疆场，百战百胜，举世闻名。大姐叫吴月英，二的叫吴凤英，就对我大娘说：“人们都小妮、小妮的叫她，我听着不顺耳，不如给她起名叫凤英吧，意思是盼女儿大了有出息，如凤之高翔，如英之起舞。巾帼不让须眉，就让她鹏程万里，高举远飞吧！”

大娘说：“行，就叫她英子吧! ”

大娘对我呵护有加，爱着宠着，而且在人们面前高兴而显耀的夸奖着。尤其是领我走娘家时，对娘家人们炫耀着，你们看：“俺英子聪明伶俐，大眼一忽闪，大人对她说的话或要她做的事，立刻就明白，不用再教二遍。”还常教导我说：“不要与人打仗，你身量、力气小，打不过人家。别人与你打仗时也不要怕！有娘在，咱也不能吃亏。”

但父亲的教育方式就与大娘不同了，“第一为人要诚实，不偷不摸，做事要光明磊落，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又常给我讲故事，如《烈女传》《三国志》《水浒传》等：英雄们怎样被逼上梁山。还讲女英雄穆桂英挂帅征战辽金，花木兰怎样替父从军。还常常讲清朝的四大奇案，如杨乃武与小白菜的故事。乃武的姐姐，怎样为弟弟告御状、跪钉板，受尽千辛万苦，最后把唯一的弟弟救了出来，终于申雪平冤。这些事都是我曾祖父说给父辈听的，父亲今又说给我听。曾祖父是清朝末年寿光县衙的小官史，相当于现在律师、师爷样的人，名刘永成，因为排行第五，人们都称他刘五。他对清朝的律法非常明白。清政府对外虽然软弱，对内的法律还是很苛刻的。为一个案坏了一百多个官，割了不少受贿官的头。这一些事，在我幼小的心灵中，深深地扎下了根。

他还教导我说：一个人什么本事也要学，学会了不用可以，不能到了用时不会，还常常用巾帼不让须眉的话语来鼓励我。又常说：不要迷信，什么神啊，鬼啊，完全是无中生有，自己欺骗自己，不信就没有。要有胆识，人若胆小就什么事也做不成。所以我在生母的精心哺育下，在大娘的宠爱中，父亲严格的管教下，使我成了一个调皮、胆大、正直、天不怕地不怕的没女孩形象的女孩子。我还是个知情达理的人，好打抱不平，谁不讲理，我就反对谁，有正义感，在小伙伴们中成了个孩子头。不是我厉害，是我说的话做的事占理。如拾子、跳房、踢键子等一些小儿游戏，我说做啥，小伙伴们就跟着做啥，成了孩子中一个小领袖。

按理说，女孩子应该是文文静静，温温柔柔，而我却风风火火，蹦蹦跳跳，没一点女孩子样。尤其爬树，是我的拿手好戏。小时侯，动不动就爬到树上玩，天天泡在树上，以此为乐，以此为能。那时没有现在孩子们玩的电脑、手机、积木一类的玩具，树上是我们的乐园，伙伴们比谁爬得最高，各人逞能。起初大娘把我找回来，很不放心的唠叨，没完没了。

生母说：“都是被你惯的，你不狠狠地打她次她是不长记性的。”

说是那样说，但我大娘舍不得打我。我生性大胆、泼辣，从三、四岁起天天在树上玩，身上的衣服早早就连拉带滑地磨碎了。生母一边给我缝衣服，一边狠狠地教训我。但仍然我行我素，一点也听不进去。

在我心中要强惯了，我奶奶在大街上看着我们好几个孩子，有大爷家侄女刘金连比我大一岁，三爷家二姐刘玉连比我大三岁，五弟比我小两岁，但争占奶奶怀抱的就是我，他们都挨不上号。因为缺者为贵，奶奶对我也特意爱护有加，我也感到幸福、骄傲、自豪。

有时大姑三姑来走娘家，中午吃饭时，孩子们争着向自己家中拉，但谁也争不过我，最后还是我争到手为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