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宁远城外的桃林新搬来了一位年轻的郎君,听说这小郎君生的风貌俊美,有玉山之姿,附近的妖怪们一时都跑来围观。
郎君名曰谢映雪,二十有余,是宁远城中一位大户人家的公子,不过前些年他一直待在佛寺里清修,直到去年和一位沐姓姑娘定了亲,这才下山。
谁料天有不测风云,约莫去年这个时候,与他成亲的那位沐姑娘在成亲途中遭遇一伙山匪劫持,最终不幸殒命。
不过,就在那位姑娘去世一年之后,这群山匪也终于迎来了报应。
自宋以来,宁远虽靖,但匪患猖獗,周遭百姓苦不堪言,朝廷多次出兵剿匪都收效甚微。
直至今年年初,一位隐士高人出山帮忙,当地知府终于将境内匪患彻底剿除。
桃林里的妖怪们平日里无事,最爱八卦,听说此事后无一不为那位沐姑娘感到可惜,哪怕她再晚一年嫁人,也不会落得个红颜薄命的下场了。
不过只有一位妖怪例外,她非但不同情这位沐姑娘,反而每次提起此事便是一副喜气洋洋、眉欢眼笑的模样。
这也难怪。
这妖怪名叫阿桃,真身乃一朵桃花,某天一位凡人女子意外死在了桃树下,受了女子的血气滋养,这桃妖才得以化形。
这位凡人女子便是沐姑娘。
那日沐姑娘在侍从的掩护下一路跌跌撞撞逃到了桃林,最终被追上来的山匪残忍的杀害在了桃树下,嗜血的花瓣们咯咯笑着争相挤着跳进新娘子的血水里,喝的饱满又娇艳欲滴,像是一群涂上了胭脂的女孩们。
沐姑娘的尸体被吸干了血,肌肤雪白的刺眼,一朵桃花在此时轻飘飘的落在了乌黑浑浊的水眸上,替她瞑目。
这便是阿桃与沐姑娘的初见。
也是永别。
谢映雪大约是在一年半以后搬过来的,他不常出门,多数时间都是待在木屋里抄经看书,只在刚搬来那日到桃树下怀念过沐姑娘。
那也是阿桃第一回见到谢映雪,他撑着一把纸伞从风雪中远远走来,一袭青衣,乌发飘飘,看不清楚脸,只能看见撑伞的手修长又白皙。
然后,阿桃看见了他的脸,咯咯的笑出了声。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虽然后来被竹妖嘲讽说她这一年半的妖龄一共才见过几个人,可阿桃就是觉得这世上不会有比他更好看的人了。
当时还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阿桃在谢映雪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模样。
她穿着娇俏粉嫩的裙子在枝头上坐着,裙子下两条细白的小腿晃晃悠悠,整个人在冰天雪地里极为惹眼。
可人类本应该是看不见妖怪的。
阿桃发现谢映雪看得见她,才忍不住笑了。
不过最让人感到奇怪的还要属谢映雪的反应,他抿着唇,一眨不眨的盯着她,长眉轻颦,眸中的情绪很淡,比起恐惧与讶然,那更像是在做某种谨慎的判断。
须臾后,阿桃听见他问,“天气苦寒,姑娘不冷吗?”
这人当真是奇怪极了,见到妖怪非但不装眼盲,竟还敢来搭话。
阿桃露出一口尖牙,眼眸弯弯,笑意森森,“郎君不怕吗?”
“怕甚?”谢映雪向她看来,目光清润幽静,毫无惧色。
阿桃歪了歪头,“听说这桃林里住了许多妖怪,郎君就不担心我是妖怪吗?”
“姑娘生了这样一张脸,叫在下如何害怕?”他淡淡答道。
这般不正经的话从他的口中吐出来,竟没有半分调笑的意味,就仿佛他只是在陈述事实。
不过阿桃显然也听不懂这句话的深意。
她只感到疑惑,“我的脸怎么了?”
谢映雪却没有再解答她的疑问,在树下静立片刻后,便径自转身离去了。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来过这处,不过阿桃倒是常常去找他。
自打发现他能看见自己之后,阿桃便不像其他妖怪那般明目张胆了,每次去看他总要东躲西藏的,但也不知为何总能被他发现。
阿桃觉得有趣,后来每次过去便都刻意藏起来再搞出点动静惹他过来查看,有时候是藏在柜子里,有时候是躲在桌案下,谢映雪也不再惊讶,每次发现是她后总是一副淡然又沉默的表情。
虽然不会赶她走,但也从来没有表现出开心,但阿桃以为他也很开心。
就这样玩了好一阵子的捉迷藏,直到她发出声音谢映雪也不再过来找她,这个游戏才终于结束。
此时一人一妖已经算熟悉了,虽然他们并不怎么交流,再加上谢映雪本身话也不多,两人待在一处多数时间都是谢映雪在看书,阿桃趴在一旁看他看书。但哪怕谢映雪外出回来见到她在自己的床上睡着也已经不会露出什么特别的反应了。
自从谢映雪搬来以后,阿桃的生活变化很大,以往每天她不是去找竹妖听他讲人世间的故事,就是躺在在自己的桃树上睡一整天,有时候睡上十天半个月都是常有的事。
可现如今,她桃树下的雪都堆到三尺高了,也没见她抽空回来看一看,还是竹妖偶尔得空就过来替她扫扫雪,一边骂她一边忧心她的桃树会不会被冻死。
阿桃很喜欢黏着谢映雪,即便不说话干待在一处她也很开心,只是看着这个人心情就会莫名其妙的变好。
甚至偶尔见到旁的妖怪跑来看他还会毫无缘由的生闷气,甚至有冲动想将他藏起来只准自己一个人看。
竹妖笑她花痴,还说她不如干脆嫁给人家做续弦算了。
阿桃不满的嚷嚷自己本来就是花妖啊,又追问什么是续弦,竹妖实在挨不过她那软磨硬泡缠人的功夫,于是费尽口舌和她解释了一通。
原本只是解释续弦,结果被她好奇宝宝似的追问下又解释了何为断弦,嫁娶,喜丧……
又给她举例讲解,就这样从天黑又解释到了天黑。
竹妖活的久,懂的多,可也挨不住这样被她薅着问,解释到最后口干舌燥连话都快要说不出来了,尤其是在见到自己解释过后,阿桃还是一副似懂非懂的懵懂模样,终于忍无可忍吼了一句“你那小郎君来寻你了!”引开她的注意力便火速溜之大吉。
阿桃独自想了一晚上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最后实在困的受不住才沉沉睡了过去。
却不想她这一觉竟睡了半个月之久,等她醒来时最先听见的是一阵簌簌的扫雪声,以为是竹妖来了,她懒洋洋的翻了个身,想看看对方在自己树底下忙活的样子,却对上了一道凉薄冷淡的目光。
也不知在雪中矗立了多久,郎君的面皮被冻的白里透红,又生了一双极为漂亮的双凤眼,抬眸朝上看来的时候要微微仰头,长睫轻颤,模样当真是好看极了。
阿桃当即便被勾住了心魂,一点儿睡意都没有了。
身上不知何时被人披上了一件白色氅衣,所以她的身上温暖又干燥,不像往常那般醒来之时冰冰凉凉,还要仔细的抖落身上的积雪。
她抓着外袍的里布,鬼使神差的,一个想法忽然涌上了心头。
若是日日醒来都能见到这张脸就好了……
谢映雪见她醒来以后并没有说些什么,只是垂眸继续清扫树下的积雪,脖颈上忽然传来了一阵冰冷柔软的触感,两条白皙的胳膊环了上来。
阿桃探下枝头,笑吟吟的抱住了郎君,一脸甜蜜,“谢郎,你娶我当续弦可好?”
不知为何,怀中的郎君身躯有些僵硬。
可阿桃并没有在意这一点,眉眼都喜滋滋的,“这样你便日日都能陪在我身边,我们再也不用分开了~”
安静了几许,怀中之人虽没有挣脱她的怀抱,却微微别开了脸,这是一个表示拒绝的动作,“若我不愿呢?”
他的语气淡淡,平静中带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迟疑。
阿桃歪头静静注视着他的侧颜,一时没有吱声,思忖了几秒后,阿桃放开了他,正要开口时却忽然感到一阵晕眩,步子不稳的后退了一步。
谢映雪瞬间便察觉到了她的异常,一把攥住了她的胳膊,“你怎么了?”
阿桃拧眉扶住脑袋,摇了摇头想说自己没事,却感觉更晕了。
“别动。”谢映雪用另一手扶住她的额头,轻轻的替她按揉着太阳穴缓解疼痛。
好一会儿,察觉到阿桃目不转睛的视线,谢映雪才顿了一下收回手,“冒犯了。”
“谢郎,这些日子以来你是把我当成沐姑娘了吗?”阿桃忽然道。
谢映雪眉头轻颦,垂首不语。
又听她幽幽开口:“可我和沐姑娘分明长的一模一样,你既能娶沐姑娘,为何不能娶我?”
阿桃早就知道自己和死去的沐姑娘相貌相同,可她从来不在意,甚至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张面皮带给她的好处。
她并不在意自己是不是做了他人替身,她只知道自己喜欢谢映雪,谢映雪也只看得见她一个妖,并且还默许她留在身边。
竹妖说过,凡人之间一男一女若是两情相悦便会成婚。
所以在阿桃看来,谢映雪喜欢沐姑娘,自己又和沐姑娘长的一样,谢映雪根本没有理由不娶她。
所以此刻才更不能理解他为何会拒绝。
谢映雪却只是几不可闻的低喃了一句,“…你当真不明白吗?”
阿桃不懂这些人类心中的弯弯绕绕,见他不答应又不肯说理由,阿桃心头的火气也上来了,一把将手中雪白的外裳扔在他身上,愤愤道:“既然不喜欢我就不要再对我好,我们就此别过吧!”
说罢扭头便走。
谢映雪似乎是从来不曾受过旁人这般尖酸对待,又像是被她突然发火搞的不知所措,总之一时间愣在了原地,神情略有些茫然的看着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