惘然记 第15章 第十三章

天色完全暗下来了。

云留燕在书桌上放了个没那么亮的夜明珠，浅蓝色的光柔和如一缕幽魂，模糊成一层显像的薄纱罩在她半边脸上。

[回影球？]

暗室里传出一声带笑的叹息：“表哥啊，怎么从来没和我说过有这么个东西呢……”

另一边遇隐道长什么时候回来，回来之后又会和域寻道长一起聊些什么，一下子都被这个回影球的出现打乱了。

[怎么办呢？]

云留燕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让月光透过窗子照进屋内。

屋里放着大大小小很多面镜子，月光一遇便亮了起来。

她站在窗边，望着无数面镜中的自己凝神：“阿云，如果是你的话，会怎么做呢？”

[嗯？有恶意、无恶心的阿云……你会做什么坏事呢？]

遇隐回来了。

她开门的声音不大，却刚好能传到云留燕耳边。

云留燕靠在窗边发呆，指尖却有法力连起了那张贴在遇隐道长身上的传音符。

另一边，遇隐道长喝了水，跟还在屋里焦急等待的域寻道长解释了前因后果。

[要看了吗？]

遇隐：“看吗？”

域寻：“看。”

遇隐：“我不敢。”

域寻：“那我看。”

遇隐：“不……我们一起。”

[一起啊。]

云留燕心里应和着，闭上眼睛回忆起那一日的事。

那时她已经在青云观住了三年，松起道长几乎每月都要问她要不要跟他修道。

那一日，纪亭生来找她，说松起道长有事找她。

她进了松起道长的院子，随之而来的是院子外的一道大结界。

松起道长在屋里等她，很老套，又是问她要不要修道。

她又一次拒绝，走出门，却发现院子里除了纪亭生，他的大师兄也在。

松起道长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他说：“带她进来吧。”

[带谁？]

云留燕没反应过来，又被纪亭生拉着和允成道长一起进了屋里。

松起道长让他们三人找地方坐下，自己却蹲在地上用红色颜料画着什么。

允成道长看清了师父指尖流出的鲜血，他冲上去要制止：“师父！你做什么！这是……抑灵阵！？”

允成道长阻止不了松起道长，一回头，发现纪亭生带着一副无奈又悲伤的表情看着他。

他冲过来紧紧抓着纪亭生的肩膀，质问他：“小师弟……这是怎么回事？”

纪亭生：“师父应该和你说过魔胎的事了吧？”

回影球里传出这句话，遇隐、域寻和画面里的允成一样，下意识地看向云留燕。

回影球里的云留燕才17岁，正是爱笑的年纪，她懒懒地靠在椅子上，迎着允成道长望过来的目光，浅浅地笑了一下。

烛光照进她如墨般浓黑的眼眸里，恍若酝酿着人世间最纯粹的善意。

“师父心有大爱。当初找到留燕后，他不忍杀害一个无辜的孩子，也是因为魔胎是命定天生，强行杀死恐怕不行。所以他用自己的精血封住了留燕的恶魂，还给自己定了一个期限：10年的时间，如果找不到一个更好的办法，他再回来亲手杀了她。”

“如今，师父找到了最好的办法。”纪亭生说得艰难，他低着头，不敢看大师兄的眼睛。

松起道长画完了阵法，他慢慢坐下来，看向自己的大徒弟，向他招手：“允成，你过来，不要为难你师弟。”

允成道长的眼睛红红的，有模糊的泪意透出来，他走上前单膝跪下，握住师父的一只手。

松起道长回忆道：“允成，当初，我就是为了这个虚无缥缈的预言才会带你离开仙门。我想谁都不希望云小姐会是魔胎，可偏偏……当初我找到她的时候，遇见了你小师弟……允意啊，你也过来。”

纪亭生想抓住师父的另一只手，却被大师兄甩开。

他没吱声，老实地跪在旁边地上。

松起道长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说：“当初我第一眼见到你，就是又惊喜、又庆幸、又遗憾……你天赋很好，身上有天生仙气，若是专心修行……”

他停顿了一下，说：“师父再问你一遍：你真的愿意吗？”

纪亭生带着哭腔回答：“师父，我愿意，师父呜呜呜……”

看着松起道长脸上遗憾又释怀的笑，允成道长有些抓狂，他冲纪亭生大喊：“你愿意什么啊愿意！你们到底要做什么啊！？”

松起道长又摸上允成道长的头，对方的声音小了下来。

松起道长：“我决意用正气压制云小姐体内的恶魂。牺牲我一人，拯救苍生……这是，最好的办法。”

允成道长：“那让我来！”

松起道长欣慰地笑了，他看着这个5岁时就养在自己身边的、自己最器重大徒弟，说：“允成，你是大师兄，以后就是青云观下一任观主。我要你答应我，协助你师弟允意，帮云小姐压制她体内的恶魂……好吗？”

“不好！师父你出来！让我来！我来替你……”允成道长扑在松起道长身上，挣扎着要把他从阵法中心拉出来。

松起道长看着眼前这个早已比自己高出太多的徒弟，却想起了当年刚满20岁的自己手忙脚乱地照顾他的样子。

他一拥上去，紧紧抱住他：“允成，听话。你还没能力压制恶魂。”

“那让小师弟来啊！你不是说他有天赋吗？让他去替他妹妹死啊！”允成道长的声音有些声嘶力竭，传到回影球外面的时候都好像如在耳旁。

遇隐的房间里，二人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松起道长没有放开他，他在大徒弟的耳边小声地说：“十一年前，我用精血封印了云小姐的净魂，如今我已时日不多了。”

这句话如同夏夜鸣虫低语，几不可闻的声音却格外清晰地从回影球里传出来，一字一句地拍打在另一边正在偷听的云留燕心上。

下面的一切都好像按了快进键。

大师兄发疯，想直接杀了云留燕。

师父拦住大师兄，设了个小结界把他困在里面。

小师弟还跪在师父旁边，流着泪配合师父补全阵法。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投向17岁的云留燕。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趴在椅子扶手上，用胳膊垫着脸颊。

松起道长：“允意，把她叫醒吧。”

小师弟把17岁的云留燕叫醒，她站了起来，揉着眼睛走到师父旁边。

她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人，听着师父的话完成一项项指令。

最后，“帮助”师父，拿出了他的心脏——以心为介，收下他的一身正气。

回影球里，画面的最后，松起道长把它拿下来，放到了一直跪在旁边的纪亭生手中。

然后，不顾身后哭喊的大徒弟，用所剩不多的法力点燃了遇影符。

画面之外，域寻感受到手臂上的抓力，她回头，轻轻摸过遇隐的发尾。

回影球里的画面像一场离奇的梦。遇隐好半天才回神。

遇隐：“云留燕那个时候……就修道了吗？”

域寻：“不，应该是说，她当场悟道了，这是她修行的开始。”

“开始？以师父的死为开端吗！？”遇隐忍不住了，她甩开域寻拉着自己的手，推开门就往院墙上跳。

域寻担心会出意外，连忙跟着从院墙跳进了云留燕的院子。

遇隐情绪很激动，她大声质问：“云留燕！你天天装什么好人！你亲手杀了我师父哪里还无辜！”

云留燕还待在窗边，她看起来呆呆的没什么反应，只是淡淡地看了遇隐一眼，语气自然地说：“进来说。”

遇隐从窗户跳进去，看见窗边镜子里的云留燕，她毫不客气地把镜子一脚踢碎。

域寻跟进来，不赞成地看着她的脚。

转头见云留燕没什么攻击力，似乎也不打算点灯的样子，域寻放下心来，走到烛台边把灯火都点上了。

屋内一下子亮起来，火光摇晃着照在她们三人的脸上。

遇隐发泄似地说：“呵，不愧是魔胎啊，被问到眼前都面不改色。”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师父的选择，现在杀了云留燕只会辜负师父的遗愿，她不能莽撞。

见遇隐冷静下来，域寻也放心了。她知道，现在不是质问的好时机。

云留燕迎着她审视的眼神微微笑着。

[她身上的未知太多了。]

时间一时浸泡在沉默的里。

域寻道长蹲下来检查遇隐道长的脚，见鞋子表面没有破损，她安心地坐下来，又握住遇隐道长的手让对方冷静。

遇隐现在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四岁被松起道长收养，跟他学习、修行、入道……面对师父主动选择的死亡，她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带着恨意走下去。

最后还是云留燕打破了沉默：“是纪亭生和你们说了什么吧。”

“呵，对自己的表哥也这么无情，不愧是魔胎。”遇隐下意识回骂。

云留燕不在意：“随便你怎么说吧。现在破局之法在我，而我只在意阿云能不能活下来。”

遇隐：“哦，我听小师弟说了，你说的那个阿云……也是你亲手杀死的吧？”

云留燕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没有理会，好似自言自语地说：“没关系……阿云，很快就会活过来了。”

遇隐被她有点疯癫的样子吓到了，她和域寻对视，对方摇摇头，示意她先走。

她们二人在门口被喊住了。

云留燕看着她们，发出请求：“麻烦联系一下纪亭生，我有话和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