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会,听见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梨骊睁开眼睛。
“听说掌门找我?不知有何贵干?”一个人挑开帘子,漫不经心地说。
入目就是楚知行陌生的、邪气横生的脸,梨骊下意识轻轻吸气。
“……楚知行,我希望你能好好闭门反思一下自己的过错,不要再是这幅样子。”
“我什么样子……”楚知行嘴角挑起一抹恶劣的笑,“关梨掌门什么事?”
听见这个崭新的称呼,梨骊难得地怔愣了一会。
她静静看着面前的人,总觉得曾经温柔亲切的那个人像是死去了般,如镜花水月一样在记忆里隐隐绰绰,再也记不起来了。
再也没有人会像他这样唤她师妹了。
而不知何时,想起的任何一点记忆都让她不太好受。
她缓着声音,“师兄,我们梨家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当年,我娘从荒废的村子里把……你带出来……”
楚知行忽然暴怒地打断她:“用不着你可怜我!你以为我没了你们就活不下去了是吗?!”
梨骊闭了嘴,垂着眼,一如之前做错事被楚知行训斥般不言不语。
楚知行见她这样,却忽然沉默了,喘着气收住了张牙舞爪的气势。
他扭过头,不看梨骊,声音嘶哑:“不必急着把我逐出去,还完你们的情,我自己会走。”
梨骊没有再开口,看着楚知行离开的背影失神。她隐约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忽略了些东西。
楚知行退出了马车,夜风扫过,一些他怎么也忘不掉的记忆就这样被轻易揭开了,就像揭开无法再隐藏的伤痂一样。
“知行,你要保护好骊骊。我救你出来,没有别的目的,就这一件,希望你能做好。”
“知行,你是我从鬼门关里拉出来的,你要为我们家做到最后一步啊。”
“知行,骊骊交给你,我放心。”
“知行,你爹娘已经不在了,从此你就跟在骊骊后面,一心一意地跟着她就好。”
“楚知行,这里是我家,不是你家。你怎么什么都想要!”
“楚知行,你不要总是跟着我!”
“楚知行,你是没有家吗?为什么总是赖在我家?”
“师兄,你能不能给我一点自由,沈良君只是我朋友!”
“难道楚师兄就没有失去父母……”
刚来梨家那会,梨骊年幼,性子顽劣,很多说过的话也许早已忘了个一干二净。旁人或许觉得童言稚语算不上什么,可是这几句话确是真真实实地烙印在他的身体里,灼热而疼痛。
哪怕后来梨骊长大,逐渐乖巧懂事,把他当做真正的亲人,楚知行也无法坦然地在梨家过活。
他不恨梨骊,不恨任何人,只是想不明白。
在那些夜深人静,辗转反侧的时候,他总想不明白一件事——为什么他没有死在那里。
死在那里也好,因为无论他在轻裘暖貂里睡上多久,鼻尖也总是有一抹死人堆里带出来的血腥气挥之不去。就像梦魇。
他觉得自己其实是有一部分死在了那里的,再也回不来的。
很小很小的时候,楚知行偷偷地设想过自己不一样的未来。他想如果当年他不是被梨蓉捡走,而是凭自己活下来,是不是……是不是自己就不用承担这些了。
但这个念头只是浮起一瞬便被他扼下,他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同时在心里唾弃了自己一万遍。
也很可惜的是,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如果。
*
“相无津,我肩膀痛。”裴腴已经烧得意识不清了,模糊道。
“乖,我们马上就到了。”
“相无津,我想回家。”
“好,明天我们就回去,好么?”
“好。”
得到了使自己满意的回答,裴腴用脑袋蹭了蹭相无津的脖颈,安然睡去。
裴腴一直昏昏沉沉到半夜,还做了一个噩梦。
她翻一个身,一睁眼,就看见了坐在床尾,疲惫得睡着了的相无津。
她感到一丝奇异的心安。
肩膀和后背的伤都被处理过了,也都换上了干净的衣衫,应该是梨府的人帮忙的。
屋里燃了一盏灯,柔和的光给他的轮廓渡了些柔软的弧度。只是他嘴角抿成了一条坚硬的直线,眉头深皱,可见睡得极不安稳。
裴腴轻轻起身,下了床,找出一床新被褥,就要给他盖上。
然而,相无津察觉到动静,眼睫如蝶翼般扇动几下,睁开了眼。
入目便是裴腴正举着被褥,见他醒来,眼里微微疑惑的神情。
不可抑地心软得厉害。
“怎么不好好歇着,乱走什么,伤口不痛了?”
裴腴摇头,继续给他盖被褥。
相无津垂眸,很轻易地就能看见裴腴认真的侧脸。
看着她仔仔细细地掖好每个缝隙后,相无津才开口问:“当时怎么知道那个尤安安是假的?”
裴腴往后退了退,很实诚地摇头说:“不知道,我当时也不确定她是真是假。只是……我想着先保护好你,不然你不就危险了?”
那时候尤安安明显是想诱骗她入圈套,而相无津显然也是受此胁迫才不动的。
哪知裴腴什么都没顾得上分辨就扑向相无津了,那妖的算盘也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打空了。
相无津轻笑一声,心跳却不自觉地开始鼓噪,忍不住揉揉她的脑袋,“真厉害,裴宠宠。”
裴腴耳尖红了红,低下头去看被子上的花样。都要把那出看得生出一朵花儿来了。
“詹灵媚怎么捅得你一刀?是那会你去看梨骊的时候?”
“嗯,那时候我只是怀疑梨骊被夺舍了,结果她误以为我知道了她的存在……我没设防,来不及躲就被她捅了一刀。”
“那时候怎么没跟我说……”相无津声音低低的。
“我怕你担心,其实也没有多大事,我自己处理一下就好了。”
看着面前的人,相无津一时之间有点恍惚,“裴宠宠是真的长大了……”
裴腴闻言,笑了笑,没说话。
有些旧时的记忆却在满室烛影灯火中翻浮,以至于她的神思开始飘散遐远。
……
争吵声停了很久了。
“……裴祁鸣,和离吧。”一道冷漠而熟悉的女声突兀传出。
里面寂静良久,但裴腴希望的并没有发生。
“可以,女儿怎么办?”
“……归你。”
未及窗高的裴腴,蹲在墙角,眼睛红肿得像核桃。
她已经维持这个姿势一夜了。
裴祁鸣和赵湘茹又吵了一夜的架,最后,裴腴听见了这样的结果。
直到推门声响起,她还是呆呆地没有反应。
“宠宠……你怎么在这?”赵湘茹惊声。
裴腴扬起泪脸看她,想要像往常一样露出一个笑来,但这次失败了。
她发现自己真的笑不出来。
赵湘茹皱眉,想要过来拉她。
裴腴挣扎着起来,用尽全力跑回了房间。
关门堵门,裴腴曲腿滑坐在地上。
腿很痛,有点抽搐。
赵湘茹没追上她,想起她刚刚和裴祁鸣的对话,心里一扎似的疼。
“宠宠,是娘啊,开开门好吗?”她站在裴腴房外,轻声地哄着。
里面悄无声息。
“宠宠,娘和爹只是在开玩笑,是假的,你相信娘好不好?”
仍然没有回应。
这回无论赵湘茹说什么,裴腴都不开门了。
裴腴不是不想理她,她只是想静一静。
她静静地想,如果爹和娘只是吵架而不分开的话,她还是希望他们一直吵架好了。
裴腴后来无数次地这么希望过,在每一个难熬的瞬间,她都会想起这天。
如果自己蛮横不讲道理地大声哭闹,能不能维持这个破碎的家庭久一些?
裴腴油米未进地在自己房里待了一天。
期间,有许多人来过。
“阿腴,出来吃饭了。”是爹的声音。爹很久以前是爱笑的——娘和她说的,但她好像没有见过爹笑。
真奇怪啊。
“小姐,让阿鸢进去好不好?阿鸢想看看小姐。”
这是阿鸢的声音,阿鸢总是愿意陪她的,不像爹和娘。
“宠宠,师姐买了你最喜欢吃的云酥,快出来吧。”
是大师姐殷桃的声音,师姐是说话算话的,但裴腴现在并不想吃东西。
“阿腴,我是师兄,先前我不是答应你授你剑诀么?我们今天学怎么样?”
这回是二师兄,大师兄只对玩乐一事精通,安慰人的话他并不会说。
很多人来了又去。
最后,裴腴又听见了娘的声音。
“宠宠,跟娘说句话好不好?娘怕……”赵湘茹声音里有哭腔。
听见她声音里的异样,裴腴急忙爬起来,哑声急道:“娘,我没事,你别怕啊……”从小到大,她最见不得赵湘茹受委屈,流一滴眼泪。
赵湘茹一抹眼泪,“那就好,阿腴饿不饿,想吃什么吗?”
裴腴好一会才忽地轻轻叫住她:“娘,你是不是在这里过得很不开心啊?”
赵湘茹愣住。
很快,裴腴又轻笑说:“娘,你走吧。你想去哪就去哪,等我长大了再去找你,好不好?”
在赵湘茹看不见的地方,裴腴用力攥着胸口衣衫,那里正疼得厉害,心好像碎成了一瓣瓣,然后变得稀烂。
可是真的太疼了,疼得她想把那东西剖出来看看,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疼在哪里?
她等了良久,只听见门外传来赵湘茹的抽泣声。
一下一下,撕扯着她的心脏,四分五裂。
但始终,赵湘茹也没有说要留下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裴腴数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开门出去。
赵湘茹还在她的门口,裴腴叹息一声,走过去抱住她的脑袋。
她替赵湘茹擦着眼泪,像个小大人一样。
“娘,对不起。”我不应该说出那样的话,叫你心软,逼你心软。
“娘,带我去一次庐泉吧,我想去。”
今天就更一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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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泠疆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