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纪姑娘她们,竟然这般狼子野心。”苏铭叹了口气,“我们认识的时日也不算短了,原本以为她也不过是举止古怪了些,但抓这些手无寸铁的人,并处以极刑,这种事竟然是个大不了我们几岁的小姑娘做的。”
楚幽轻“哼”了一声,神色玩味,她重复着苏铭的话:“认识的时日也不短了……”
苏铭没听出变了调的语气,大大咧咧的“是啊”一声:“世人真是叵测,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话音未落,头上就被人敲了一下。
她“哎呦”一声,一双鹿眼委屈巴巴的看着楚幽:“干嘛?”
楚幽无奈的摇摇头:“傻子。你再想想,虽然我不能轻易评价纪晚晴纪姑娘的为人,但这件事总让我们能做出一个判断的。纪姑娘与那些人的目的并不一致。否则,她又怎么会来杀你这个完美的’药人’呢?起码在这件事上,她和那些’失败品’的利益,应该是一致的。就从那些人对她的态度就能判断了,她们并不对她出手,不是么?”
“噢……那倒是我误会了……原来她是好人……”苏铭出了一口气。
“不是。”楚幽却冷冷道。
“啊?”苏铭这下彻底绕晕了。
“呵,她要杀你,那算得什么好人了。”
但是,哪怕如楚幽一般谋略,却也不能掌控全局。很久之后了,楚幽才知道,要杀苏铭,那就的的确确是个“好人”。
她的敌人,天下人的好人。
荣雪宫。
空洞的大殿之上,少女独自倚靠在雕花镂空楠木椅上低吟,手里把玩着一只玉如意。那玉如意通体莹润透亮,绝非凡品。
但少女眸色幽深,面上表情淡漠,她就像全然意识不到手中之物的价值一般,将它一下一下磕在座椅扶手上,发出“笃笃”的声响。
一下,两下,那声音渐渐重了,更重了。
突然,空寂的大殿内传来“啪”的一声脆响,玉如意碎成了一地晶莹。少女没有丝毫的惋惜神色,唇角甚至浮起了一层浅笑。
“她……死了?”
女子缓缓开口发问。在大殿角落的黑暗里,有什么东西耸了耸,一个人影现露出来,无声无息。他踏出两步,走进了月光里,这才露出了面容。
那是一个形如枯槁的男子,发须皆白,脸上沟壑丛生。如果叶莹在此,一定会震惊,跟随自己多年的方药师,那个德高望重的老者,此时此刻竟然会卑微的匍匐在一个年轻小姑娘的裙下,那种神态上的谦恭全无作伪:
“回宫主,纪小姐确实吞食了毒物,但被那个苏铭救下了,现在应该囚在盟主殿下那里。”
纤细的皓腕上,拳头松了劲力,浮起的青筋慢慢消退,就像从未浮现。
“没死啊。”
刚刚接话的人此时此刻选择了沉默,他察觉主人这句话更像是自嘲,而不是对他的询问。
“方大师,东明先生藏书阁里的东西,可都处理干净了?”
“是,当世再无人知晓’药人’养炼之法,宫主英明,一张残卷便引得天下势力尽折腰,可笑白景那蠢人竟然还一次次遣人去那里找,真是……”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少女打断,有些不耐烦的摆了摆手,抓在手里那只玉如意的柄一松,落在了地上。如果有人离得近了,还能见到沁在上面的丝丝血珠。
“……是,宫主。”
回话之人有些尴尬,起身正欲离去,岂料足下一阵虚浮,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原地。他一怔,难以置信的回过头来,目眦欲裂,声音却发着颤:
“宫、宫主……您……您……”
“当世再无人知晓’药人’养炼之法,这个你说错了。”
男人一怔,脸上顿时显出死寂的灰白来。
“宫主……我对您一心一……您……您怎么能……”
男人的身子慢慢软倒了下来,仿佛被人抽去的脊骨,像是一滩死肉一样瘫在了大殿中央。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渐渐只余下风箱一般的喘息。最后,就连喘息声也消失无踪。
直到死,方药师都鼓着金鱼一般的双眼,对这场单方面的裁定难以瞑目。
但已经晚了。
直到大殿上重又悄然无声,少女这才低声喃喃道:
“噢,没死啊,我的姐姐。”
纪晚晴的意识陷入昏沉之际,她想到了许许多多的事。
大概每个人在步入幽冥界的时刻,这一生的所有细节都会像走马灯一般,在眼前晃过。她就像一个旁观者,见到了许许多多的人,回忆起许许多多的事,但这一次,她就像一个旁观者,局外人。
也是直到这一刻,纪晚晴才发现自己不多的年月里,大半时光都是那个人的影子。
妹妹啊……
我的妹妹。
妹妹有一张纯良无害的面庞,她声音甜软,目光像是小兔子一样。她与自己有着九分相似的面容,就连颊上浅浅的酒窝都如出一辙。但朝雨晚晴二人一个天真烂漫,一个妩媚妖娆,这应该是皮相与骨相的分别。明明相似的脸孔,却带出了迥异的气质。
纪朝雨从小体弱多病,那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弱气,风稍微大些都会染上疾症。这种孩子多半是养不活的,在贫苦人家,瞧大夫是要花掉全家储备的、赖以为生的粮食的。莫说是女娃子,就是男娃儿,这般羸弱,也会遭人遗弃的。况且同胞二胎,家里已经有了一女儿,还是健健康康的小姑娘,对于这“差些”的另一个,爹娘便更是弃之如敝履了。
于是妹妹的整个童年,就是一次次被抛弃,又一次次被捡回家,在生死线上苟延残喘、挣扎求生存的过程。多少次,所有人都觉得这小孩子已经失了心跳呼吸了,但偏偏她又总能转醒过来。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但根本就没什么好惊奇的地方。
纪晚晴苦笑,无数次,小小的她用自己的衣服裹着妹妹,抱到炭火前暖着她身子,搓热她手脚,省下吃的喂给小东西吃,去药铺子里偷治病的药材给妹妹熬汤。别人以为的“福大命大”的孩子,那都是她全力照顾的结果。
她与妹妹相依为命,心里眼里只有那个小兔子一样的人儿,她发誓哪怕吃再多的苦,也一定要让妹妹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
但小肩膀扛起的港湾,并没能替妹妹遮风挡雨,纪晚晴太弱小了,任何一点风浪都会让妹妹和自己浑身湿透,从里到外经历彻骨的森寒。
但活着终究是做到了。
只不过……纪晚晴苦笑,她的雨儿一定是过的很不好的。否则也不会,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腐烂,变质,最后成了骇人的模样。
但她都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她站在湖边,看到映射着天空的碧波荡漾,却不知道水面之下怪石,暗流汹涌。
“对不起啊雨儿,都是姐姐不好,如果不是姐姐在胎里挤着你,你也不会这般的,都怪姐姐……”
“那姐姐可要疼雨儿一辈子噢。”
小姑娘睁着一双澄澈的大眼睛,里面有星汉灿烂,却又仿佛带着小猫刚刚睁开眼时候,水灵灵的薄膜。
无数次的对视里,纪晚晴发现了自己隐秘的心事,发现了对妹妹的爱欲与渴求。
她痛恨自己,无数次的唾弃自己,却又一次次的想要接近。
不可以。
绝不可以。
于是纪晚晴开始逃避,行事作风像是荤素不忌的浪荡子,她与人醉酒,彻夜不归,言语轻佻,她可以对任何一名男子或是姑娘投怀。
于是就有了初见苏铭时的行径做派。
但她却痛苦,异常痛苦,她常笑,旁人总问她为何发笑,却无人知她心底悲鸣。
在二人里,她无疑是幸运的那一个。她机敏聪慧,学什么都触类旁通,有着强健的体魄,随着年岁增长她愈发的自由如风。相比之下,妹妹始终都是一个病秧子,离开旁人就会死掉的小可怜。但纪晚晴无一刻升起过这种念头来。
能与妹妹在一处,便是对她的恩赐。
“姐,你……欢喜我的,对不对。你……对我有那个心思的,对不对。”
纪朝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纪晚晴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僵硬。她表情惊惶,像是被扒了皮,露出骨血来。她几乎不能言语,也无法正视那道灼灼目光,她想否认的,但她做不到。
“是。”
只这一个音节,却用掉了她全身的力气。她双手紧握,鬓角沁出汗来。低垂着头,像是等待发落的战俘,生死不由己。
妹妹却低声笑了一下,她嗫嚅着开口,忐忑又希冀:
“姐,我与你……是相同的。”
纪晚晴到现在依然能回忆起,自己当初的激动与兴奋,她耳边仿佛有礼花噼里啪啦的炸响。
为了妹妹,她十三岁入荣雪宫,钻研暗器与毒物,只为能更方便探听一个消息:
传说中,有那么一味圣药。得之能活死人,肉白骨,解尽天下毒。
雨儿体弱多病,于是她用计骗得天下人替她寻来稀罕的大补之物,长生藤、人参果、雪莲花、灵芝草……但妹妹的身子始终未见得起色,甚至隐隐有衰败之像。也许只有那传说中的圣药“药人血”,才能让妹妹的身子有起色。
而她,愿意为此付出余生。
但可笑的是,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修罗场里,只有强者才能活到最后。纪晚晴是很后来才知晓:
原来两个当中,她从来就不是更强大的那一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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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曲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