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水像是悬剑一般滑进女人领口,纪晚晴一个激灵,从旧梦中惊醒过来。身上还难以抑制的发颤。
在她身前,站着一个年岁不大的女子,表情却清冷,像是山巅瑞雪。女子的手中拎着一只铜壶,不用问也知道刚刚的冰水出自谁手。但纪晚晴却觉得女人身上的寒气,比之冷水更要彻骨。
楚幽。
明明曾经贱为勾栏女,现在倒是风光的紧呢!真是造化弄人,同人不同命呵!
对方居高临下,看着她的目光没有一点感情,毫不掩饰内里的杀意。可偏偏仪态举止,妆容扮相都是极轻冷风雅的,就像是一张华美的皮囊,掩盖住了她的不择手段和疯狂。
对,这女人的疯狂令她都为之震憾,如果说在过去的某一个节点上,她手中也握持着一把金刀。即使见到了事情全部的发展,她也绝不会对那个人下手的。
她舍不得。
但同样的事,那个人舍得,现在自己面前的人也舍得。盟主大人倒是和妹妹是同一种人呢。
是了,她一定很想杀了自己的,毕竟自己可不仅仅是动了、还想要杀了她的心上人呢。
纪晚晴扯了个难看的笑,她挣扎着爬了起来,尽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
“我……我……”她想要说话,可一开口,那声音断断续续不成体系,像是破锣一般。
“你还是省着些力气说话罢,你用的那味药害了你的嗓子,如果不是苏铭及时替你解毒,你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楚幽声音淡淡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顿了顿她接着说:“不用这么看着我,你没死是因为你还有用,留你一命绝不是因为我好心。”
“哑……哑药……”纪晚晴怔怔道,半晌,她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带着血污的眼角淌下一颗浑浊的泪来。“竟……竟还有……哑药……”
楚幽垂眸,看着女子原本那点心气不知为何在一瞬间散了。她不再维持着,那微薄的尊严与体面,也再没力气对着她竖起保护的甲刺了。她如朽木一般瘫软萎靡了下去,仿佛下一秒就要消散在土里似的。
她其实见过这样的人。
这是当一个人精神彻底崩溃,完完全全放弃自我时的模样。世人皆以为,当胸腔里再不能听到心跳声时,是谓死亡。殊不知心里那一抔热血彻底冷掉、封冻,亦是另一种的死亡。身陨者坠落冥渊,心陨者陷落绝望。
她见过苏铭的眼里,失掉了所有光亮的样子。
就和此时的纪晚晴一模一样。
是什么能将一个人的意志全部击垮呢?
一个念头在楚幽心里一闪而逝,面上却不显。
“苏……苏铭呢?”良久之后,纪晚晴才开口,声音里都是空寂。“盟主大人怎……怎么不带她过来呢……”
“有些事情,她不想知道,也不必知道。”楚幽眯起眼,盯住纪晚晴的表情。
果然,对方还是稍稍讶异了一瞬,但也只有一瞬。
“你……你都知道些什么,我的盟主大人?”
楚幽品出了她语气中的悠然自得,那是拥有绝对的自信时,才会展露出来的样子。看来这场谈话不会像想象中的容易。
但楚幽却笑了下,如春来雪消:“呵,你果然还是放不下那个人。”
她在赌,却不是穷途末路之人一念生死的豪赌。
她赢了。
“你!你……咳咳……咳……你……”纪晚晴刚刚心如死灰的淡然从容,面露惊恐,随即是难掩的慌乱,她话都说不利索:“你、你到底……到底在乱说些什么!”
“纪姑娘,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楚幽的语气很淡,淡得几乎像是要化作一声叹息。
可听到这个,纪晚晴却感到一种莫大的悲悯。她所有的骄傲自尊都被碾碎在这一声叹息里,她痛苦而绝望的哀嚎一声,像是困兽临死的悲鸣。
楚幽很快的蹙了下眉,目光渐转柔和,语气也是清冷盟主少见的温柔——这种温柔戚玄只在她看向苏铭的时候见到过。
然她话锋却冷且狠,好不留情的撕破一切的伪装,洞穿她肚肠。
“事已至此,它从没爱过你。”
纪晚晴却出乎意料的平静下来,她抬眸,看着楚幽,像是倾诉,又像是自语:
“是,”她嘴角扯起一抹苦笑:“她从没有爱过我……”
其实楚幽心中也有一丝不忍。她无疑在用最狠毒残忍的方式,将女子溃烂的腑脏拖出胸腔,任它们曝露在烈日之下。如果苏铭在此一定会心软,也许她会开口阻止。
但她楚幽不会。
她必须要知道,必须要弄清楚。
楚幽没有让苏铭来,一方面不想她经历暗流中最深的黑,另一方面也不想她见到自己这副模样。
“……但你也不必可怜我,你们的下场只会更惨而已……”
“是么。”楚幽点点头:“但至少能死在一处,葬在一冢。”
“……”纪晚晴怔忪片刻,却是摇头:“不会的,无论如何,你们都也做不到的,不管你要怎么选择……”
“为什么?”
“盟主大人不必问我,我什么都不会说的,要死的人,你也不必花时间力气,来撬开我的嘴了。不过,你也不会疑惑太久的,你马上就会知道了,你怕是要做个选择了,是天下人,还是你的人。”顿了顿,她眼眉低垂:“如果这所有的一切,都能忘记,那该有多好……”
楚幽很快的蹙了下眉,那句寓意不明的预言却在这一刻渐渐清晰起来。楚幽的手掌收紧,手心被一块硬物割出分明痕迹,即便那节竹片已经在细腻手掌的无数次的摩挲中,失了原本的形貌。
恐慌,令人窒息的恐慌蔓延,楚幽突然想看见那个人。
她用全部的力气压住了情绪,不动声色的冷笑一声:
“死么?你倒是会选呢,你选了条最最轻松的方式,可你造的孽呢?”
“我的孽……”女人喃喃,然后笑起来:“谁都能这么说,独独是你不可以啊,楚幽!”
“你想忘记么?”楚幽却突然打断她,“所有的一切,我可以让你通通忘记。”
“武林盟主终究不是神,那种哄小孩儿的法子,我劝你还是……”
楚幽却对着讥讽不以为然,她朱唇轻启,定定道:“黄粱。”
“!”
纪晚晴双眼猛的圆睁:“你、你竟有……黄粱!”
“是。”楚幽闭了闭眼:“让人这么记忆深刻的’宝贝’!我当然要好好’珍藏’,留作纪念了!”
“不可能!”女人因情绪激动而发出粗重的喘:“雨儿的东西,你怎么可能会有……”
“我不撬你的口,你也不用好奇这么许多了。我只问你一句,要不要,彻底的解脱。”
“……好。”
*
晚上楚幽回来的时候,苏铭觉得她的情绪不对劲。刚凑过去想要问一句“夫人这是怎么了”,可她话还没说出口,对方竟然突然咬住了她的下巴。
结果“夫人”变成了一声模糊的“夫呜嘶呜……”
“幽儿……”苏铭刚想讨饶,却又被对方封住了口,后面的声音就断在了咽喉里,人已经被推倒在了榻上。
楚幽压在她身上,苏铭只觉得自己像是西游记里那只猴儿,被镇在了大山底下。不同的是,压在她身上的是一座冰山……
楚幽很少这么主动,她吻她唇吮她舌尖,但身上那清冷的气质却不仅没有消散,反而依旧如圣旨般不可侵分毫。
苏铭有的时候会想,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会在哪怕是亲吻、动情时,却依旧克制而清冷。
苏铭拥住她,轻轻回应她的吻。
雾气消散,清远的冰山渐渐倾覆,然后山尖的落白彻底倾倒下来,融化成一地旖旎湿漉水迹,晕染、洇散、像是铺展开的花朵,又像是山体落下的巍巍暗影。
投在缎面的锦被上。
而锦被的一角随着某种节奏,像是一**浪潮,轻拍在山脚,发出带着节律的响动。
山水相逢。
今晚的盟主显得格外乖巧听话,就连平常不许苏铭的姿势,今天也没那么抗拒了。苏铭既觉得欣喜,却又在这温柔里感到若有似无的一丝不安。
“铭儿……”
“幽儿还想要?”
“……”
楚幽轻哼一声,掐了下对方腰间的软肉,然后才缓缓的说:
“之前那些与我有仇的人,我……将他们都放了……”
苏铭帮她理好散乱的碎发,在她耳边安慰:“放心,幽儿你有血旗还有我呢,放了就放了,那些人不足为惧,都是些阿猫阿狗而已,够不上威胁的。”
黑暗里苏铭辨不清楚幽神色,但却觉得对方并不轻松,良久之后,苏铭才听楚幽继续说:
“纪晚晴,我也放了。”
苏铭“嗯”了一声,吻了吻她的额头,又吻了吻她的眼皮:“放了就放了吧,也并非什么死仇。”
“我……我把叶莹也放了。”
苏铭呼吸一滞,这是她没想到的。
可以说楚幽今日的一切一切,都是拜那人所赐。苏铭虽然对叶莹无什么好恶观感,甚至昔年还有一面之缘,但她害幽儿如此,终究死恨意更甚一些的。
但她没想到楚幽会能把人放了。
“你……原谅她了?”
“杀父杀母毁家灭尊之仇不共戴天。”
但是苏铭却觉得楚幽这句话轻飘飘的,也没有言辞那般不共戴天。
“那……为甚么放了……”
楚幽半天没回答,再开口的时候,声音有点软:
“想……多做点好事……多……积点德……好人不是都有福报的么……”
“噗……”苏铭没忍住,笑了出来,堂堂盟主大人竟然会信什么求神拜佛的言论,是不是明天就该去庙里上上香火了……
楚幽却被苏铭这一声笑弄的有些气,她想扭过身子,却又被人拖了回来,圈在怀里:
“笑什么。这有什么好笑了。”
“笑你可爱,求仙问道之事,哪有临时抱佛脚这一说的。”
这一次楚幽好久都没说话,就在苏铭几乎以为她已经睡着了的时候,突然听到枕边人轻声说道,像是一声叹息:
“这样如果哪天我做了天地不容的事,希望神佛莫牵连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