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将谢湫带去了甘露殿,待他走进殿内后,悄无声息的合上了大门。
甘露殿内空旷、无声,带着独属于皇家的庄严幽森。谢湫往大殿深处走去,一路不停,直到他在一扇巨大的楠木屏风下看见了魏帝。
屏风精致且大气,雕镂着九州山河,高约九尺。屏风下坐着一瘦小却威严的中年人。
谢湫沉默着与此人对视了片刻,片刻之后上前朝对方跪拜,“罪人谢湫,叩见陛下。”
“朕叫你过来为的是什么,你应该知道。朕唯一的儿子,在你蜀地遭遇不测。”
“蜀地现在是陛下您的蜀地。”谢湫说。
“你答得倒是巧。”这个气势威严的中年人笑了一下,“我让太子去蜀川安抚百姓,可太子却在剑阁遇上了刺客,你怎么看?”
谢湫想了一下,朝魏帝一拜,“罪人诚心祷告,愿太子殿下平安无事。”
“这就是你想说的?”
“这就是罪人的肺腑之言。”
魏帝盯着谢湫看了很久,一时无言。这看起来病怏怏的少年像狐狸一样狡猾,像水一样难以掌控,“你与你的父亲真是一点也不相似。”魏帝说道。也不知是嘲讽还是惋惜,“如果蜀烈武帝还活着,一统天下的或许不会是朕。当年你父亲称霸四方时,朕曾与他交手。蜀国的兵锋一度让朕寝食难安。”
“家父之死乃是天命,同理,陛下得到江山,也是天命。”谢湫说。他的话语似乎谄媚,可语调却介乎懒散与真挚之间,让人挑不出错——当然,也享受不到被阿谀奉承的快感。
“既是天命,你蜀人又何必徒劳挣扎?可笑,你们以为杀死朕的儿子,便能毁灭朕的功业和江山么?”魏帝眉眼间尽显张狂,即便在说起自己的儿子时,神态也是冷的。
“谁主江山,谁做帝王,这样的问题对世上大部分人来说都不重要。”谢湫平和的开口说道——他身体不好,故而很多时候他的语调总是这样平淡,几乎没有起伏,“什么时候天下太平,那么能威胁到陛下的人也就不复存在了。”
“你是想说,太子之所以被人刺杀,那是因为朕残暴无道,激起了蜀地民怨?”魏帝没想到这个看起来荏弱的少年竟敢出言讽刺他。
“我来到长安不过一个月,陛下拥有蜀地的时间也不过是最近的事。‘残暴’二字从何谈起?”谢湫站在魏帝面前,神态淡漠,无悲无喜。
魏帝身子微微前倾,目光锐利的刺向这个少年人,“待蜀民残暴的人不是朕,那是谁?荥阳王么?献俘大典上,你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荥阳王有罪,指的便是这个?”
魏帝是个沉得住气的人,当时在听到了谢湫那番话后,虽然惊骇,但并没有去追问,表现出了对荥阳王的信任。之后他暗中调查,避免了偏听偏信,等到他对事态有了大致了解之后,这才来问谢湫。
“荥阳王有罪,罪在僭越犯上、罪在为祸蜀中。”谢湫猜到时隔这么久后,魏帝对荥阳王在蜀地的行为应该也有了大致的了解——否则也不会重新派遣太子前往蜀川,因此他也不和皇帝啰嗦,将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文书取出,双手递上。
侍立在皇帝身侧,安静得如同一抹影子的宦官走上前将谢湫手中的文书接了过去,呈交给了魏帝。
这是一份弹劾荥阳王的上表,详细罗列了荥阳王自入蜀以来的诸多罪行。
魏帝细细的看着,神色始终没有任何变化。
“蜀国太后并非殉国,而是荥阳王被逼死的?”蜀国灭亡后,皇室中几乎无人幸存,唯有身为帝王的谢湫被押送长安,活到了现在。
“是的。这世上最坚韧的感情,莫过于父母对子女之爱。自淑妃出嫁以来,罪人的母亲便一直思念着她。做母亲的只想见自己的孩子,而在还没有与女儿重逢之前,她怎么舍得去死?是荥阳王命人勒杀了她。此事陛下不知,长安群臣不知,却是传遍了锦官城。”
“你还说,荥阳王纵兵劫掠锦官城,确有其事?”魏帝又问。
“陛下只要命人稍作调查,就能知道罪人所言是真是假。”
“荥阳王侵吞蜀国库之事呢?”
“也都是真的。”
魏帝许久不言。
日光从窗外斜照入殿内,却无法到达魏帝所在的地方。这个惯于站在高处生杀予夺的男人沉默的坐在阴影深处。
谢湫也不说话,安静的伏跪在地。他的耐心一向很好,也不会轻易感到惊惶或不安。
“我大魏荥阳王,不容污蔑。”许久后,谢湫听见皇帝如是说道。
意料之中。谢湫没指望用这些罪名就扳倒荥阳王。
于魏帝而言,荥阳王还有用。一把刀只要还没有锈蚀,就不会被丢弃。
“帝王之道,在于独断专行。君王之威,不容半点侵凌。这是先考教给罪人的道理。”谢湫说。
“烈武帝?”魏帝一愣,继而冷笑,“可烈武帝正是死在臣子的手中,他可曾维护住了所谓的‘帝王之道’?”
“对啊,他死在了臣子手中。这个道理不是他‘教导’我的,而是他的死亡‘教’给我的。”
荥阳王不顾魏帝命令,擅杀一国太后、抢掠蜀都、侵吞国库,这些行为都是在践踏帝王的威仪。魏帝不在乎一个老妇人的生死,也不缺被荥阳王贪污的那些钱财,可他需要的,是一个完全忠心的臣下。
眼前这个十六岁的少年敏锐的看穿了他的一切想法,并尖刻的将其指出。
魏帝忽然间感到了愤怒。他在面对谢湫时一直带着些高高在上的从容,但现在他猛地发现这样的高高在上实在是脆弱不堪。
“来人!”魏帝大喝,“将他带下去!关押至诏狱!”
卫兵涌入,拔刀出鞘架在了谢湫脖颈上。谢湫从地上爬起,乖顺的在羽林卫的包围下离去。他激怒了魏帝,可此刻他的表情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走出甘露殿时,他碰上了迎面赶来的一群人。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孔后,谢湫的神色这才微微一变。
是谢淑妃——她在听说弟弟出事后,第一反应是跑来甘露殿为谢湫求情。
她讨厌他么?当然讨厌。可是她能够舍得下他么?舍不得。这长安城内只有他们才是至亲,来自同一个故土,流着相似的血脉,有着共同的回忆。
“阿蝉!”谢淑妃还记得弟弟的小字。
谢湫短暂的停住了脚步,看了她一眼,接着就被推搡着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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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定宫内,几位亡国皇帝又一次因为谢湫而聚在了一起。
商量来商量去,得出的结论都是,谢湫在劫难逃。
“刺杀太子之事无论是不是蜀人所为,与蜀君到底有多大关系,都一定会被借题发挥。”西昏一如既往的一针见血,“多来几个人弹劾,他必死无疑。”
“蜀地初定即杀蜀君,恐不利于稳定民心。”唯有宁玉珈还不大死心,想要为谢湫找一线生机。
“遇刺的可是太子。天底下哪有父亲不疼爱儿子的?”庸德侯反驳,“更何况还有缪皇后在,你觉得那个……”他大概是想说“毒妇”,但到底还是不敢将那几个字说出口,“以皇后的性情,任何威胁到她儿子的人,都得死。”
无业侯最是仁慈,这时也不得不叹息一声,对宁玉珈说:“我们几人什么都做不了,更不该乱蹚浑水。与其设法去救蜀君,不如尽可能的保住自己。好好想想,若是我们碰上这样的情形,该如何应付。”
最后这些人散去,只留下宁玉珈坐在庭院里发呆。她的伤还没好,近来天气炎热,伤口有恶化的趋势,余晚给她调了药,却见她忽然站了起来,往门外走去。
“你要做什么!”余晚急忙叫住她,她是跟了宁玉珈多年的人,了解宁玉珈这人有多固执,“君侯莫非还以为自己有能耐呼风唤雨么?”她被气得咬牙切齿,“你救不了人还会把自己赔上去!”
宁玉珈继续往前走,“阿晚你这么直白的说我没用,我会伤心的……我也不是一定就要救他,我只是觉得,有些事情似乎不大对劲。”
小谢要是凉在这里,我就可以全文完结啦(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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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