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云晫定定地看着他:“你就是李琅林?离那么远做什么,过来些。”
殿内的歌舞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看向李琅林,他定了定心神,强迫自己忘记金陵种种,一步一步,膝行向前。
纵然屈辱,他的头垂得很低,脊背却始终不曾弯下。
昔日怀愍二帝被掳,在宴席上为新君斟酒洗杯,为奴为仆,亦免不了被鸩杀的结局,今日他又会迎来什么样的处置?
只是,纵然以怀愍之昏庸,看见主君受辱,席上亦会有旧臣不忍,掩面泣涕。而萧云晫更狠更绝,梁朝几乎不用贰臣,所以,哪怕他今日受尽屈辱,大殿中也不会有人为他流一滴眼泪。
“抬起头来,让朕看看。”萧云晫发话道。
李琅林仰头,帝王看了半晌,才道:“你与你父亲,倒是长得很像。”
李琅林一怔,心说,这皇帝怕不是眼神不太好?从小到大,说他和他娘长得像的多了去了,说他和他爹长得像的,萧云晫还是独一个。
萧云晫问道:“你刚从金陵过来,不知朕这东京城,比之你那南京如何啊?”
李琅林斟酌答道:“金陵王脉尽断,怎比东京龙蟠虎踞,富甲天下。”
萧云晫却摇了摇头,显然对他的答案不满意:“朕年轻时,也曾到金陵游历,钟山风光秀美,秋日里落羽映水更是人间一绝。如此良辰美景,朕哪怕身在汴京都日日难忘,怎么到了你嘴里,就成了座没用的废城了呢?”
萧云晫语气中似有追忆之意,话毕,他不着痕迹地向殿内末座瞥去,在触到人分毫未动的面色后失望地收回了目光。
李琅林简直一个头两个大,萧云晫十三四岁就仗着一身好武艺游历四方,虽然李琅林觉得这一举动像极了被老子揍后离家出走,但不耽误梁朝将此视为萧云晫少年英雄的例证。只是,他没想到萧云晫到过金陵,还对金陵风光这么清楚,再自贬下去就显得违逆圣意,但真心夸赞金陵美景?他怕是嫌命太长。
李琅林于是道:“金陵美则美矣,但正因景色美异若妖,方才滋生浮奢靡堕之气,方有商女吟歌唱曲之悲。”
萧云晫突然来了兴趣:“哦?那依你之见,吴国被灭,全因为君者性喜骄侈、沉迷声色吗?”
李琅林答道:“罪臣以为不然,吴国灭亡,皆因统治者不思北进,怀偏安之心,无灭梁之志。”
最后一句话一出,殿内诸人皆倒吸一口凉气。
这成了俘虏的吴国太子,到底是谁给他的胆子,敢在梁朝皇宫大殿上谈论灭梁?
“李琅林!”萧信芳喝止道,“父皇面前,岂容你信口雌黄?还不快快认罪!”
萧云晫却挥挥手,沉声道:“说下去。”
冷汗自李琅林的额间滴落,他继续朗声道:“几十年来,梁朝拥北方中州,吴国据秦淮江南。论军事,梁军骑兵所向披靡,吴军水师艨艟蔽江;论经济,吴国三代经营,江南富庶举世皆知,而北方历经晋、汉、梁三朝战乱,民生凋敝;论文治,吴国名臣辈出,亦不输梁。吴国覆灭,并非天意,实乃**。
自祖父以来,奢靡之风日起,朝野上下皆怀偏安之志,不思北伐,只图守成,终招祸患。昔秦国东进,方有万世之功;若齐国亦有此雄心,大事未必不成。乱世一统,乃天意也,自以为守一隅之地即可生存,实乃自取灭亡。”
他顿了顿,又继续道:“自陛下登基以来,吴国已然力弱,然自古以弱胜强者不胜枚举,若能殊死一搏,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可惜,国君无能、宰辅贪权,朝堂诸臣皆为私欲,无一人肯思社稷,上下离心,国是日非,终至灭亡。”
萧云晫拍案赞叹,哈哈大笑:“说得好!素闻吴国太子有经世之才,今日一见,方知传言非虚。只是李琅林啊李琅林,你一番话将吴国上下骂了个遍,那你自己身为储君,又有无过失呢?”
李琅林一展袍袖,三行稽首礼,才道:“臣之过失,便是错生在了江南,而没有生于梁国,日沐陛下之恩德,报效陛下之大义。”
这话说得实在狗屁,萧云晫把玩着手中的杯盏,懂得了李琅林的未竟之意:“你想在我梁朝做官?”
李琅林答得坦荡:“若陛下不见弃,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此话一出,殿内瞬间一片嘲笑鄙薄之声,成王萧云随更是开口道:“你父亲是谪仙一样的人物,怎么竟生了你这么个汲汲营营的鼠辈?”
李琅林对周遭人的嘲笑恍若未觉,只静静等着帝王的裁决。
萧云晫并未直接回答,反而征求起了底下人的意见:“信平,你觉得呢?”
萧信平:“啊……啊?”
萧信平又双突然被点名,内心悲催,暗道这题老师之前没说过呀!
他硬着头皮道:“儿臣以为……呃,既然李公子有此壮志,就此留下也未尝不可……只是……只是……”
萧信平还没只是出个所以然,萧云晫便道:“既然有皇长子为你作保,朕可以答应你这个请求。只是你年方十五,比信平还要小,不宜过早参与朝堂,还是好好读书为要。”
他观察着李琅林的神色,见堂下人面色分毫未变,内心更是欣赏,终于慢悠悠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等年后……你便随信平一起去乐贤堂读书吧。”
此话一出,殿内瞬间响起一片窃窃私语声。
李琅林暗忖,帝王表面上驳了他的话,但随诸皇子读书一向是常人不可及的荣耀,更别提萧信平又嫡又长,他日若入主东宫,他就能顺理成章当上东宫的臣属。
“陛下不可!”宰相房远谦却在这时愤然站了出来,“乐贤堂乃宗室进学之所,岂能容降吴之人进入?”
萧云晫唔了一声,满不在乎道:“吴国的宗室也是宗室嘛,房相莫要在意细节。”
房远谦一脸黑线:“陛下此言大谬,降吴宗室与我大梁宗室,岂可混为一谈?况且,这位降吴太子口齿伶俐,焉知未曾包藏祸心?皇子们将来要承担我大梁的江山,万一被小人蒙骗,则社稷动荡啊!”
李琅林回道:“丞相容秉,依丞相所言,因为我是吴国的太子,所以就必然图谋不轨吗?”
房远谦不屑道:“李公子满腹经纶,当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
李琅林等的就是这句话:“那房相在汉朝曾官任尚书令,又为何能在梁朝做官呢?一臣不事二君,房相既然改弦更张,是否也是图谋不轨?”
“你!”房远谦一噎,像被人踩了痛脚般面色涨红,还没想好是该先反驳李琅林还是先向梁帝表忠心,却听帝王稀奇道:“逊宁,朕与你相识二十年,还真不知道,你心里也有自己的算盘?”
房远谦汗如雨下,立马道:“臣与陛下相识于微时,感念陛下大义,立誓追随,陛下在哪里臣就在哪里,从何来的二主?李琅林,你在陛下面前挑拨君臣之谊,还敢说不是图谋不轨!”
晋王萧云翰嗤笑一声,“行啦!房丞相,年过半百的人了,和一个小孩儿起口角,说出去也不嫌丢人吗?乐贤堂是宗室子读书之所,本王一个正经宗室还没说话,你跳的哪门子脚?”
正当争论不休之时,萧信芳突然站了出来,跪到了李琅林的左手边,恭声道:
“父皇,依李琅林之身份,进乐贤堂确有不妥。但儿臣的侍读前几日摔断了腿,不如便让李琅林暂代儿臣的侍读,也好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对我大梁有报效之志。”
李琅林心内轻嘶一声,萧信芳这小鬼看似好心,实则不怀好意,他可不想稀里糊涂地被绑上二皇子这艘破烂船。
萧云翰挑眉,抚掌道:“信芳这主意不错啊,皇兄,正好他俩年纪也相仿,凑到一块,就当是做对玩伴了。”
萧云晫沉吟片刻,见堂下无人反对,便道:“准了。”
话毕,也许是心内不爽,他调转了枪口,道:“忠懿伯,你身为宗正寺卿,怎么也不说句话,是觉得此事与你无干吗?”
萧云亭前日刚因多了句嘴被骂越俎代庖,说话是错,不说话也是错,只觉他哥这挑刺的功力真是与日俱增,只好不咸不淡道:“臣只是以为,陛下所言无不中理,臣只要按照陛下的旨意办事即可。”
萧云晫冷笑一声:“你倒是会图省事,你那女儿也算是我萧家人,既然她在你府中待不下去,便一块送进乐贤堂读书吧。”
萧云亭一愣,刚要推却,却见萧陵已起了身,步态似弱柳扶风,跪在了李琅林右侧叩拜。
不经意间,她的半条藕臂露出,只见本该洁白如雪的胳膊上却布满了各式各样的掐痕与淤青,任谁见了都要说一声柔弱可怜。
萧陵面上满是感激神色,声音婉转甜腻,道:“臣女在府中,日日惹长公主厌烦。能入宫读书,是臣女的福分,臣女谢陛下天恩!”
萧云晫看见那淤青,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忠懿伯,你也该好好管管你那后院了,孩子没见生出来,阴私手段倒是层出不穷,简直是乌烟瘴气!”
萧云亭连忙告罪应是,李琅林离得更近些,看清了萧陵的手臂上不仅有淤青,更有经年的伤疤,道道狰狞如沟壑,悄无声息地诉说着少女的暗沉岁月。
一段插曲过后,宴席继续,然而李琅林在座位上,却总是忍不住看向萧陵。
她的身上,到底有什么样的过去?
这人仿佛是一个大大的谜团,神秘的光彩吸引着李琅林愈发想要靠近。
一个出神间,萧陵已悄然离席,李琅林左顾右盼,确认自己这边无人在意,也跟着偷偷走了出去。
萧信芳喝完杯中酒,看向对面的末座,疑惑地嗯了一声:李琅林人呢?
皇宫这么大,他可别走丢了。